顾玉磬便捏起一粒尝了尝,是上辈子尝过的味道。
有一阵食欲不好,郁郁寡欢,请了御医开了几服药也不见好,后来偶尔见了这个,倒是有些想吃。
因当时卧病在榻,他恰好坐在一旁,便取了一粒来喂她吃。
也是这小吃食开胃,后来那病就好了。
萧湛初坐在一旁,怔怔地看着她,倒是挪不开眼一般。
顾玉磬吃完了这粒酸梅,终于开口:“殿下,听宫里头的意思,殿下明年要订亲了是吗?”
萧湛初:“是。”
顾玉磬:“哪位姑娘?”
萧湛初看她一眼,漠声道:“不知。”
顾玉磬:“我怎么听说——”
萧湛初静默地看着她,等她说,谁知道她低垂着眼,柔软浓密的睫毛垂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竟然不说了。
他淡声道:“你要问我什么?”
顾玉磬终究是道:“我怎么听说,贵妃娘娘要给你定下冯大将军家的女儿。”
萧湛初:“是吗?”
顾玉磬解释道:“只是听说罢了,就是好奇,所以问一问,不过这也不关我的事。”
萧湛初:“如果是说她,之前母妃提过,我并没应。”
顾玉磬听这话,抬眸看向他:“为什么不应?”
萧湛初没想到她竟这么问,他看向窗外,淡声说:“我现在并不急,想着过两年再说。”
顾玉磬继续问道:“那过两年后呢?”
萧湛初:“顺其自然。”
顾玉磬听了这个,也就不再问了。
毕竟今生今世,两个人绝无可能了,她在这缥缈秋雨中,跑来看他,已经是超过了本分,再多,却是不会有了。
正想着,外面传来声响,却是衣裙已经到了。
萧湛初先出去,吩咐了几声,便有嬷嬷进来,恭敬地请顾玉磬进了旁边内室去更换衣裙。他底下人倒是会做事妥帖,匆忙之间,竟购置了好几套成衣供她来选,顾玉磬挑了那件樱色意襟夹衣,并一件湖水绿绣云纹绡裙,穿上后,又由嬷嬷伺候着稍作整理。
那嬷嬷她倒是知道,姓岳,那是宫里头老人了,以前伺候在太后身边的,后来太后怜惜这小皇孙,便派了伺候萧湛初,约莫也伺候了六七年。
这样身份的老人家,她这个客人用着倒是不太合适,但如今也只能故作不知。
待理好衣裙,她点头示意,算是谢过这位岳嬷嬷。
顾玉磬这里收拾妥当,萧湛初才进来,进来后,他无声地站在那里,一双幽深的黑眸沉静地望着她。
就顾玉磬的记忆中,萧湛初总是惯于保持沉默的。
沉默之时,他会安静地望着她。
这种目光总是让顾玉磬觉得里面多少带了审视评判的意味,好像那圣人高高居于九霄云上,俯视着世间苍生。
于是无声的压迫感便会传来,每每这个时候,顾玉磬心里便会忐忑了,他虽年轻,但锋芒太盛,身份贵重,自己又是高攀了他,所以每每他不说话,她便不自在,会心生忐忑,甚至会想他是不是恼了,一来二去,便觉得他这个人性子实在不好。
如今,整理好衣裙的顾玉磬,抬眸看向这男人。
白色的日头自窗棂映入,漫过他俊朗清冷的下颌,也映过他削薄的唇,明明生得那么细致好看的男人,却是眉眼一动间便能要人性命的。
顾玉磬打量了他好久,终于道:“殿下,我也不好久留,先回去了。”
萧湛初略停顿了下,才道:“好。”
顾玉磬低着头,把玩着腰上的玉带:“殿下保重身体。”
萧湛初:“嗯。”
顾玉磬:“哪日圣人为殿下订亲,定要挑一个心仪的,殿下记得,无论娶了哪个,好生护她周全。”
萧湛初:“嗯。”
顾玉磬心酸,不过面上不显:“那臣女告辞了。”
萧湛初便没再说什么,送顾玉磬竹苑。
顾玉磬迈过竹苑外的那条回廊,回首看,竹影婆娑,却已经不见了他的身影。
她怅然若失,也松了口气,却也没再说什么,一时就有嬷嬷前来迎她,小惠儿也过来,陪着她上了马车。
那马车缓慢地驶出庄院,绕过大门后,行在院墙外那条路上,路边便是浅水,水上芦苇成片,被风一吹,芦花飞扬。
她就在飘飞的芦花中回头望,却见那红瓦院墙内的楼阁上,一道挺拔的身影正立在那里,望向自己这方向。
自然是萧湛初。
萧湛初这个时候也看到了她,隔着纱帘,清淡幽深的目光好像穿透而来。
顾玉磬收回目光,落下纱帘,倚靠在马车的引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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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后,先换了衣裙,幸好她衣裙多,都是由小惠儿掌管,其它丫鬟未必能记清楚,也并不知道她那身并不是自己原来穿着的,倒是蒙混过去。
小惠儿对她忠心,自然不敢说什么了。
换下后,稍微洗漱,便过去了母亲那里,将拜访汝平县主一事一一说了。
安定侯夫人带了三个儿媳妇,将事情前后盘问一番,之后几个人又开始商量起来,毕竟汝平县主的突然示好让人摸不着头脑,那一日顾玉磬进宫,太后对她的喜欢也显而易见,这其中是否有别的什么意思?
安定侯夫人想着顾玉磬的亲事,疑心到这个上面,把两位公主下面的年轻儿郎都数了个遍,甚至连皇子那里都想过了。
顾玉磬从旁听着,自己母亲掰着手指头想了所有的人,并未想到萧湛初那里。
她心里明白,可见在大家的心里,想都没想过自己能嫁给萧湛初吧,毕竟自己是订过亲又退婚的,年纪又大,萧湛初那样的,应该是世间最好的才能配他。
安定侯夫人和几个儿媳妇叨叨了半响,也没个着落,最后不了了之,反倒说起来宁国公府送来的新鲜野味,说是让人烤了来晚间用。
又说回头自家庄子上的什么,送给宁国公府一些。
因双方都有意亲事,虽还没成,但其实已经比以前更为亲近了。
顾玉磬听这个,干脆收了心,在家潜心女红,并学着掌家。
女人总归是要嫁人的,能嫁洛少商她知足得很,嫁过去就是嫡长儿媳妇,说不得要掌中馈,重活一世不容易,她得好好经营这辈子。
顾玉磬甚至盘算着,如果嫁过去能尽快生个一男半女最好了,所以那黑苦的汤药,她到底捏着鼻子给自己往下灌。
不吃点苦头哪能行,不吃点苦头生不出孩子,再疼爱的公婆怕是也要有些说道了。
安定侯夫人见她这样,自然不免感慨,想着到底是长大了懂事了,又想着她明年要嫁出去,竟然暗地里有些不舍。
顾玉磬潜心备嫁,往日相熟的小姐妹便来往少了,外面的事自然也知道得不多,还是那天过去别人家做寿,偶尔间听到一嘴,关于萧湛初的。
于是她便知道,萧湛初如今身子好了,搬回了皇子府,还被圣人委任了许多差事,越发出息了。
也听说萧湛初要订亲了,订亲的应该是冯大将军的女儿冯紫秋。
“那冯紫秋如今得意得很,你没见她那样,笑得合不拢嘴,仿佛已经成了九皇子妃,别人一提九皇子,她便脸红。”
这么说话间,恰看到了冯紫秋,冯紫秋穿着宝石草绿捻金斜襟攒缠枝宫装,在这深秋之日,笑得娇俏动人。
顾玉磬看着,只淡淡地收回目光来,平心而论,冯紫秋这人还不错,才貌双全,性情单纯,对萧湛初也算是痴心一片,上辈子煎熬着一直等,死活不嫁人呢。
她到底是对萧湛初存着怜惜,想着他那清冷疏淡的性子,如果找个这样的,慢慢地暖着,总是能把心暖热了,也算是不错的姻缘了。
至于后面关山侯家的女儿,到底年纪小,比他小,未必就能对他这般痴心,况且关山侯如今并不在燕京城,倒是要等三年呢。
最紧要的是,黄贵妃喜欢,黄贵妃喜欢,婆媳处得好,能少他多少烦恼。
说话间,也有人问起来顾玉磬的婚事,催着她道:“你快些吧,也不能总拖着。”
顾玉磬笑而不语,也就不提了,大家看她不说,也都有些不好意思,谁都知道她退婚了,如今还没着落,总不好揭人伤疤。
这时候洛红莘过来了,她是嘉兴公主家的儿媳,自然被人高看一眼,她一过来,便挽着顾玉磬的手,亲热得紧,又说起自家女儿嚷着要找顾玉磬玩儿,又说自己娘家得了什么什么,要给顾玉磬送过去。
本来在座几个都有巴结洛红莘的意思,听了这话后,顿时明白了,洛红莘便是和顾玉磬关系再好,也不至于拉着娘家给顾玉磬抬面子,再想起宁国公府的那位,自然知道怎么回事了。
宁国公府的洛少商,未婚妻一家遭了事,没过门的妻子也客死他乡了,如今看来,倒是能成就一个顾玉磬。
众人想起洛少商也是一表人才,如今在官学读书,看着前途倒是好,一时不免感慨,想着顾玉磬好生运气,年纪不小竟然还能遇到这么一个巧宗。
顾玉磬自然注意到了大家的反应,不免觉得好笑。
好像和上辈子差不多,满燕京城的人都同情她,觉得她怕是嫁不出去了,可上辈子,她一转身就十里红妆嫁给了她们高攀不得的萧湛初。
这辈子,不要那萧湛初了,嫁给洛少商,其实也很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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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便到了腊月,这是顾玉磬往日最喜欢的年月,先是腊八里做七宝五色粥,之后便是二十四交年,灯火繁盛,爆竹阵阵,安定侯府请了僧人来作佛念经,准备了酒果送神,烧了纸钱,贴了灶马,各权贵之家,都请杂耍戏班开筵。
顾玉磬也终于清闲下来,不再闷家里做女红,也上街去看那舞狮的杂耍,到了街上,便遇到几个相熟的姐妹,大家想约一起吃茶,并在茶楼上看热闹。
谁知道说话间,却听得外面动静,大家侧耳一听,便抿唇笑起来,边笑边看向顾玉磬。
顾玉磬听着,便知道原来是几个儿郎也过来喝茶,其中一个好像有洛少商。
其实往日也是相熟,但自从双方有了那个意思,反倒不怎么来往了,要避嫌,不曾想如今竟然恰好遇上。
小姐妹都是往日相熟的,想着顾玉磬如今还没曾订下也不容易,便有心给她方便,故意道:“还是出去看那舞狮的吧。”
几个人合伙硬是把她推出去了,她没法,只好出去,出去果然碰到了洛少商。
洛少商今日穿了一身宝蓝交领锦袍,外面披了大氅,倒也丰神俊朗,他见到顾玉磬,也是微怔了下,之后便笑了。
这种事,彼此自然心领神会,顾玉磬一低头出了茶楼,洛少商没多久也出去了,买了一些小吃食,陪着她看舞狮。
顾玉磬看他递过来,是一包炒榛子,笑着捻过来一粒放在口中吃了。
“我听红莘说,最近你忙着?”
“嗯,母亲的意思,让我学着掌家,往日我在女红上不太上心,如今却是要拿起来了。”
洛少商听闻,低低笑了:“倒是没什么要紧,以后可以慢慢学,做女红费眼,仔细别伤了眼睛。”
顾玉磬听着这话有维护之意,想着日后嫁给他的日子,不觉心荡神驰。
平心而论,便是自己不被耽误了,洛少商都是难得的良婿了,重活一世,自己能求什么,嫁给洛少上,那便是握在手里的安稳和熨帖,只要她肚子争气,为赵家开枝散叶,熬上年头,便是宁国公府的当家夫人了。
耳边的锣鼓声震天,顾玉磬看着那舞动的狮头,不免想着,许多年后,如果自己成了宁国公府当家夫人,萧湛初会是怎么样?
该不会已经登上大宝,成为至高无上的圣人?
她轻轻咀嚼着口中的榛子,心里就那么胡思乱想着。
这个时候,身边的洛少商仿佛说了什么,锣鼓声太大了,她没听到,于是她微微侧首,笑着去听他说。
他略俯首下来,声音却略显局促:“正月十五,到时候一起出来看灯火。”
顾玉磬颔首,心间泛起丝丝甜蜜,笑道:“好。”
于是他也便笑了,笑得温煦包容。
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自是不知,在那茶楼对面的一处阁楼,穿了黑色貂锦大氅的少年,被窗棂分割开的阳光落在少年冷瓷一般的肌肤上,他沉默地俯瞰着这一切。
他紧盯着顾玉磬唇边绽放的那一抹笑,温柔到极致的笑。
他这件大氅上,尚存着她的馨香,她却并不是他的什么。
萧湛初垂下睫来,掩住墨黑幽深的眸,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却轻轻敲打在朱红窗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