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翊轻应了一声,再命侍从呈上暖汤,“你身子素来孱弱,又在路上奔波许久,这下未得歇息又赶来见我,也是难为你了,先喝点暖汤舒缓舒缓吧。”
谢不为抬手从侍从手中接过瓷盏,其间却是在暗窥谢翊的神情,在察觉到谢翊确如往常一般后,才安心掀盖啜汤。
也不怪他如此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虽说他与萧照临的说法是,谢翊绝不会为难他,但他知晓,他在吴郡的所作所为,除了是在有违圣意之外,也是有逆谢翊的意思。
而退一万步来说,在此异世,他可以不在乎皇帝对他的态度,却不可以不在乎谢翊对他的态度。
毕竟,谢翊才是这个世上,他第一个认同的亲人。
他有意小口小口地喝着汤,是在脑中排演待会儿他该如何回谢翊的话。
而谢翊也没有催促,只安静地等着。
半晌之后,盏中暖汤终尽。
侍从接过瓷盏后就立刻悄然退下,室内便只剩下谢不为与谢翊两人。
像是做错事的孩子在面对家长时会有本能的忐忑一般,在听到门声吱呀后,谢不为微有一颤,又不等谢翊开口,便主动开口问道:
“叔父,你会怪我吗?”
而他说话时,又不自觉缓缓垂下头,还在一直眨着眼,便显得心虚不已。
谢翊气息一顿,随后便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六郎......唉。”
像是察觉到了谢翊这一声叹息中无可奈何的纵容般,谢不为当即抬首,对着谢翊笑道:
“我就知道叔父不会怪我。”
谢翊没有否认,只抬手揉了揉额角。
不知为何,在此明亮的烛火下,谢翊面上的皱纹竟
反倒愈显。
但还不及谢不为深思这究竟是何缘由,便听到谢翊重新开了口,颇有些语重心长。
“六郎啊,你知道,陛下最后为何会下令处置琅琊王氏吗?”
谢不为体会到了谢翊话中未明之意,却不解地问道:
“难道不是因为我与殿下将琅琊王氏的罪证通传了全国吗?”
谢翊先点了点头,却又很快摇了摇头,“这的确迫得陛下不好再将此事轻轻放过,可最关键的,却不是因为此,而是.......”
他言语微顿,眼眸却一抬,便有精光于其眼底一闪而过,“因为,颍川庾氏。”
谢不为双眉紧拧,“颍川庾氏?”
谢翊颔首,神色稍显肃穆,“王蠡若去,中书令之位便会成了颍川庾氏的囊中之物,那庾氏又岂会不乐见其成而又推波助澜?”
他再有一顿,却伴随着淡淡的叹息,“而这,是陛下不愿见到的。”
谢不为本欲问询皇帝究竟为何不愿见到颍川庾氏得中书令之位。
毕竟世人皆知,颍川庾氏乃皇帝母族,而皇帝又素来信任且重用颍川庾氏,甚至还将京口一半的北府兵交给了颍川庾氏。
可心念微转,他便想到了顾泰与他说过的,皇帝最重朝局“平衡”。
他不禁暗暗攥紧了衣角,又抿了抿唇,才迟疑道:“陛下是怕颍川庾氏在朝中一族独大吗?”
话出,又立即补道,“可朝中明明还有诸多世家,不说其他,只说叔父你,还有汝南袁氏......”
他话语渐弱,是想到了有关袁氏的太湖长堤一案。
忽然,他心头一震,是立刻意识到了什么,就连后脊也微微发寒。
“叔父,陛下是不是想对汝南袁氏做什么?!”
谢翊肃穆的神色未改,甚至面色更沉了几分,“六郎,我曾与你说过,不要插手有关汝南袁氏之事。”
似是也感自己的言重之处,谢翊又稍缓了神色,再和声道,“陛下乃英明圣主,他的所作所为自有道理,你与太子实在不该如此忤逆啊。”
谢不为指尖隔着衣袍陷入了掌心,却觉微凉,他短促地呼吸了两下,再勉强稳住了心神,凝着谢翊的眼,压着声音道:
“可陛下的道理,会让琅琊王氏在做尽奸邪后还能继续逍遥,甚至,还会造成更多的祸乱,又是什么道理?”
谢翊似有一怔,再又是叹了一口气,“六郎,你还年轻,太过重是非,是,琅琊王氏是有不臣之心,可并不代表,他们的不臣之心会有得逞的那天。
而你所见陛下放过琅琊王氏,却也不代表陛下将来不会惩治琅琊王氏,只是未到时候罢了。”
这与顾泰所言之意相差无几。
谢不为呼吸顿时急促了起来,即刻扬声道:“所以呢,那些‘人相食’的百姓,那些死于守城的军士,他们的冤屈他们的公道,就要白白让步于这朝堂权术吗?”
谢翊双眼微眯,隔着案上的烛
火望向了谢不为的眉眼,其眼下的郁青便由此完全显现。
他缄默许久,直到谢不为渐渐平静下来,才开口道:“六郎,不在其位,又安知其困,就算你为这些百姓、军士争来了一时的公道,那这个世道就会立即澄澈吗?”
“纵使在你看来,权术是不公的,是奸邪的,甚至是会让这个世道更糟更乱的,但我可以告诉你,如若不如此,这个世道才永远没有清明的那日。”
“可,鄮县确实好上了一分不是吗?”谢不为怔愣了一会儿,再轻声道了一句。
他此刻似是在看着那跃动的烛焰,但目光却是幽远的,仿佛看向了什么遥远的地方。
“我是不懂朝堂‘平衡’,也不懂什么权术,可我却明白,只要琅琊王氏不在,百姓就会多一分安宁,而鄮县、会稽乃至临阳,就会少一分动荡。”
他缓缓吐出了一口气,原本紧绷的面容也渐渐缓和,暖黄的烛火映入他的眸中,竟要比火焰本身更要明亮。
“而这多一分、少一分,才会使这世间重回太平安乐,乃至有海晏河清的那一天。”
“六郎!”
谢翊微怔之后又立即道,“即便你也有你的道理,可你如今已招陛下厌弃,有如何能有发挥,从而践行你的想法。”
谢不为面上却未有急切,而是徐徐起身,再对着谢翊微微一拜。
“叔父心中有明主,我心中亦有明主,即使我为官不得,也会尽力辅佐我心中的明主而还世间清明。”
谢翊又沉默了下来,许久之后,他缓缓收回了眼,复看向了案上的文书,叹息道:
“也罢,你既已寻王道,便且从之。”
谢不为知晓谢翊这是不愿再与他多言,便也直接辞礼退下,“还望叔父早些歇息。”
兴许是他心底早有所料,也兴许是他已然习惯了什么。
以至于,当他在谢翊院外看到谢席玉的身影后,竟不觉半分意外。
甚至,这回,他还能敛下心底对谢席玉的厌恶,紧了紧身上狐裘,于此寂寥寒夜中,冷声对那人说道:
“太冷了,去我院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