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泰又是一声苦笑,再抬首看向了谢不为,“这些日子,我虽一直困于监牢之中,但我却知道,天子派来吴郡的官员,一定出自琅琊王氏。”
谢不为心内一骇,且他似乎已
() 经明白了顾泰之意,但却不敢或是不愿相信。
他扬声问道:“为何?你为何知道!”
顾泰如此凝视了谢不为半晌,才沉沉吐出了两个字,“内斗。”
“这一切的一切,皆是源于士族之间不断的内斗,又源于士族与皇室之间不断的内斗,更是源于,在此世上的每一个人,为了争权夺利而产生的内斗。”
谢不为死死掐住了自己的掌心,“难道说,皇帝指派琅琊王氏来吴郡,也是为了争权夺利,也是为了内斗?明明琅琊王氏是意图谋乱......”
“不错!”
顾泰接过了谢不为的话,颔首道:“这也是士族与皇室之间的内斗。”
“你以为,琅琊王氏谋乱坐定,而如今的皇帝又权柄在握,皇帝就一定会除尽琅琊王氏吗?你却忘了,对于皇帝来说,是非并不重要,‘平衡’才最为重要,而除尽琅琊王氏,只会让整个朝局陷入‘失衡’。”
“而所谓‘平衡’,便是皇帝既要有能与整个士族相抗衡的权力,又要有使士族之间彼此安定的能力。琅琊王氏子弟遍布全国,若当真完全拔除,且不说皇帝究竟要费尽多少权力,只说王氏去后,所遗留下来的位置,便足以使其他士族眈眈而又相斗。
所以,与其拿着那些证据而诛除琅琊王氏,还不如借此令王氏暂且归顺,安定朝堂,他的皇位、皇权才能更加安稳。”
他再一笑,“但皇帝倒也未必有饶恕琅琊王氏之意,只是在他看来,如今时机还未至罢了。”
谢不为身后已渗出了一层胶鳔一般的黏腻冷汗,他怔愣了许久,才猛然回神,再走近囚室栏杆,望进了顾泰的眼中。
他的声音有些微微颤抖,“所以呢,现在就只能这样了吗?纵使琅琊王氏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但为了一时的安定,为了所谓的‘平衡’,便要让他们继续逍遥吗?”
顾泰就这般看着谢不为,又看了许久。
半晌之后,他泛着微微幽光的眸中稍有一动,才复开了口,“中原陆沉,北人南渡,却偏偏安于江左,困于内斗,殊不知,这才是真正的——自取灭亡。”
“我不知谢公子心中究竟有何志向,但如今看来,谢公子也不过是皇帝手中用于‘平衡’的一柄剑,一柄迫使琅琊王氏归顺的剑,也是一柄,用于‘内斗’的剑。”
他语有一顿,眸光似有灼灼,“可,谢公子当真甘心于此吗?”
谢不为站定原地,没有回避顾泰探究的目光,而身侧的幽幽火光沉入了他的眸中,化作了更加明亮的光点,像是有星星在其中闪烁。
他抿了抿唇,再出言,语调已不复颤抖,而是带有几分坚定之意,“这就是你要见我的缘由吗?”
顾泰亦没有错开视线,甚有几分坦然之感,“不错,自我见谢公子的第一眼起,我便觉谢公子并非池中之物,而此番相谈,我更是明晰,谢公子乃心有远志之人。”
谢不为眸光愈发坚定,却没有立即应答顾泰之言,他渐渐垂下了眼,
看着地上自己于明灭的火光中微微颤动的影子。
忽然,他压着声问道:“你乃江左人士,为何会有——北伐之志。”
顾泰愣了一愣,旋即朗笑道:“谢公子高看我了,我非有北伐之志,而只是觉得,你们北人偏安江左,争于内斗,却害得我们门庭尽衰,又是何道理?”
谢不为蓦地抬眸,却不见顾泰面上笑意。
他又沉思良久,也才反应过来,那日运河岸边,顾泰本不必与他言语来拖延时间,而可以直接射杀他和暗卫。
并且,在萧照临领兵到来之后,他仍立于船上,顾泰也并非没有时机命府兵对他下手......
“是琅琊王氏!是他们先发现我和太子殿下已不在京中了?”
谢不为突然意识到了这其中关键的细微之处。
但顾泰却没有应下,只仍是凝视着谢不为。
谢不为重重地喘出了一口气,“或许,或许我能帮你活下去,毕竟,你有诸多苦衷,还在暗中帮助......”
“不必。”
顾泰笑了笑,而这次,他的眼中也才终于有了一丝笑意,或许,更多是释然之意,“即使并非出自本心,我也与琅琊王氏做了不少不仁不义之事,还将陆......”
他话语忽滞,笑意也瞬间消弭。
片刻后,他又忽然起身,身上的锁链沉重,却未有碍他对谢不为躬身一揖。
“云程这个孩子聪敏早慧,小小年纪便比常人更加耐得住性子,但深宫之中却没有合适的师父教导,又经历了如此大劫,我便担忧他会生......”
他语意哀哀,“日后,他若有逾矩之举,还请谢公子尽力保住他的性命。”
谢不为心下一凛,他几乎是立刻便想到了陆云程与萧神爱之间的暧昧关系,便欲开口,却又忽然抿住了唇,单手背后,再对顾泰颔首,沉声道:
“好,我会尽力。”
顾泰又是一揖,再缓缓转过身去,将自己彻底隐于了囚室的阴影之下。
谢不为定定地望了顾泰一眼,也不再多说什么,缓步离开了监牢深处。
天光复现,萧照临踱步忽停,再猛地上前几步,将谢不为搂入了怀中。
“卿卿,里头阴冷,你身上可有不适。”
谢不为摇了摇头,牵住了萧照临的手,往监牢外走去。
在登上马车之后,再将他与顾泰之间的对话一一转述,只在最后,犹豫了几番,还是没有提及陆云程之事。
萧照临越听面色越沉,末了,他握紧了谢不为的手,轻声问道:“卿卿,你有何想法。”
谢不为莫名看了看他与萧照临相握的手,略一晃神,才后知后觉,这些时日来,萧照临好像很久都没有带那双黑色革制手套了。
而其中的缘由不消细想,也能知晓,萧照临这是为了能随时以手为他取暖。
不知为何,他喉中竟有些哽咽,而眼角也略有微湿。
萧照
临慌忙将谢不为抱入了自己怀中,一下一下地轻抚着谢不为的后背,掌中的暖意便一点一点地漫至了谢不为全身。
“卿卿,是哪里不舒服了吗?”
谢不为用力摇了摇头,转而攀住了萧照临的肩颈,“陛下之言,确为时局所需,殿下又何必问我有何想法?”
即使萧照临与皇帝不和,但无论如何,萧照临与皇帝都是代表了皇权,是故,皇帝的决定与做法,就大局来看,对萧照临来说,肯定也是最为有利的。
萧照临手有一顿,再缓缓抬起了谢不为的下颌,与之对视,而眸中略有一暗。
“卿卿,在你心中,我便是这样的......君主吗?”
谢不为长睫一瞬,一滴清泪轻轻落下,沾湿了萧照临的指腹。
萧照临微微叹了一声,再引袖为谢不为拭去了眼下的泪痕,并温声道:“纵使我能明白陛下的权术,却并不代表我认同。”
“诚然,如此‘平衡’,朝局自会安定,而陛下手中权柄也会更加稳固,但正如顾泰所言,吴郡世家便是如此尽衰,还有鄮县的百姓,乃至于受琅琊王氏弄权所累的百姓,他们的冤屈,都再不得伸张。”
“而这,才是真正有违人君所为的。”
萧照临的言语顿了顿,再微微扬唇笑了笑,以指腹为谢不为拭去了长睫之上的点点湿意,“我并不想在此与你论为君之道,只是,我知道,这是母后也不愿看到的。”
他的指腹再顺势而下,轻柔地抚了抚谢不为鬓边的几缕碎发,“所以,卿卿,不必怀疑我的用心,你想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
谢不为又有微怔,须臾,他才略启了启唇,“即使会惹陛下不满,也会令朝局动荡,殿下也会支持我吗?”
萧照临颔首,“琅琊王氏一日不除,国朝百姓便一日难安,纵使是士族,也难以幸免,我又如何不与你除此国之痈疮?”
谢不为心有一颤,他的目光正与萧照临交错,便不会错过萧照临眸中与他一般的坚定之意。
“景元......”
但就当他正欲开口之际,马车忽停,有侍从急趋车前,“谢公子,是谢太傅来信,并有嘱咐,定要第一时间送至谢公子手中。”
谢不为心有疑惑,而萧照临则当即掀开了车帘,接过函套,取出了其中的书信交到了谢不为手中。
而展信一观,其上只有寥寥数字:
六郎,不得违逆陛下之意,速速归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