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时隔十年, 樊成云都记得那天大雨。
乌云也像今天一般浓稠,雨滴也像今天一般狠厉。
他在候机室迟迟等不到登机,距离预定的起飞时间, 差不多半天过去。
等他回到国内, 已经是傍晚。
清泠湖竟然依然下着大雨。
樊成云和助理急匆匆的离开机场,到达大厅却清晰站着一道人影。
“樊叔。”
那年也就二十一岁的宁雪絮, 拿着伞, 站在机场冷得发颤。
“小絮,你怎么在这儿?怎么不陪着你师父?”
他离开清泠湖的时候, 林望归断断续续在咳嗽。
老毛病了, 一到秋冬雨雪,林望归一身发痛, 喉咙肺脏发痒。
如果不是他犯病,他们本该一起去法国。
宁雪絮没回, 苍白着一张脸。
樊成云急得很,他在法国见了一把琵琶,雕花木兰栩栩如生, 答应了对方过段时间带人来看, 给他留着。
他这次回来,正是想好好盯着林望归养好身体,去法国、去德国,去意大利。
万一、万一……
樊成云登上车辆,宁雪絮伸出手,挡住了即将关上的门。
她跟助理换了位置,她坐在了樊成云旁边。
车子在暴雨中行驶,嗡嗡声响与雷鸣盖过了她瑟瑟发抖的牙根轻颤。
樊成云拍了拍她,“出了什么事?”
“师父……师父……”
宁雪絮尚且年轻, 红着一双眼睛,“他昨晚走了。”
她声如蚊蚋,樊成云如遭雷劈!
林望归是他的挚友,是他的斫琴师,更是他的引路人。
如果不是这位斫琴师,三十年如一日的寻找遗音雅社的乐器,樊成云这个沈聆的重外甥,再怎么痴迷古琴,也不会走上这条寻找乐器的路。
可他走了,樊成云的脑海一片空白。
那该怎么办?
车行一路顶着暴雨雷鸣,到了樊林附近雨势却渐渐弱了下来。
宁雪絮低声说着林望归的遗言。
“师父说,贝卢最近又在打听您的消息,再等一年两年,就能去意大利了。”
“美国那边传回来消息,说希声有件甬钟在一个小提琴家的手上,看您认不认识美国有名的音乐人,方便给他们牵桥搭线。”
“师父还说,日本的——”
“樊叔!”
宁雪絮见到樊成云打开车门,车都还没停稳,就固执的跑进樊林。
他无心去听那些林望归的“重要事情”,他只想知道这个老头子又在开玩笑。
然而,樊林安静清幽,连绵绵细雨打在树叶上的声音,都显得突兀。
没有了林望归恼人的咳嗽声,也没有他刺耳的锯木声,更没有他调音校音的单调响动。
雨水淋湿的庭院,和摆放着棺木的灵堂。
“樊大师。”
“樊先生。”
林望归的朋友、亲属,熙熙攘攘站满了宽阔的厅堂。
彩色的照片摆放在棺木尽头,供奉着香火、铁盆,等人祭拜。
“望归?”
樊成云不敢信,他直愣愣的盯着笑容温柔的照片,绕开了祭拜的摆台。
那些陌生的、熟悉的亲属朋友,见他走到合紧的棺木前,伸手要掀开上面那层厚厚的棺椁!
“成云!”
“樊老师,您别激动,我们来,我们来!”
他已经记得不清,是谁拦着他,又是谁在劝说他。
他只记得,漆黑厚重的棺材板慢慢移开,里面确实是他认识了二十年的挚友
。
二十年,又十年。
三十年了。
“我第一次见小应的爷爷,到现在已经三十年了。”
樊成云站在雨势渐小的长廊,指了指雨打芭蕉叶的庭院。
他说:“我是为他爷爷守灵的时候,才第一次见到小应。”
年余五十的古琴大师,慢慢到了斫琴师林望归去世的年龄。
却始终无法忘记陪伴挚友的最后一晚。
他视线慈祥的看向厉劲秋,说道:“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秋思。那张十弦琴是小应爷爷去世前最后的作品,也是他爷爷唯一为他而斫制的古琴。”
厉劲秋知道,秋思是钟应挚爱的十弦琴。
浅棕木色,霜漆清淡,远远端详,像是一块普通的木头,拉上了十根弦。
算不上优美。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出声问道:“当时秋思……是不是没能做完?”
或许是没有上漆,或许是没上弦,厉劲秋不懂古琴的斫制步骤,但他始终觉得秋思奇怪的地方,仿佛得到了解答。
那是林望归逝世时的遗作。
“它确实还没有完成。”
十年前的樊成云脾气不好,还很固执。
特别是在确定林望归去世后,他的固执脾气更为变本加厉。
他怒斥了探望林望归的亲属,赶走了林望归的朋友。
就连年轻的宁雪絮都没逃过脾气暴躁的樊大师一通教训。
空荡的樊林,回荡着樊成云的怒火。
“我平时怎么叮嘱你的?”
“为什么不告诉我望归病得那么严重?”
“为什么要让那群忘恩负义的家伙进来!”
寂静冷清的夜晚,灵堂灯光惨白,烛火摇曳。
宁雪絮一边垂着头,一边哭着说:“师父不让我告诉你,师父说,宁家人、宁家人会帮他处理后事——”
“姓宁的都是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
樊成云愤怒的指责,“如果不是他们,望归不会变成这样!你以为他一身老毛病怎么得上的?!宁家害他还不够惨吗!”
他一顿痛斥,只听到宁雪絮默默的哭泣。
林望归从小就收她做徒弟,可她也有父母,她也是宁家人。
樊成云气得想要砸毁所有东西,又想一把火将樊林给烧了。
然而,他一腔怒火的视线触及林望归的遗像,又习惯的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