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吉拉短暂地脸红了一下,于是她快速开启了个全新的话题。
这是经验:当感觉到尴尬的时候,换个全新的话题从头开始可能可以解决百分之九十甚至更多的问题。
于是她笑着说:“两位的关系很好呢……甚至有些不像朋友了。”
雾青仍然在认认真真地按着穴位,这句话是砂金接上的:“是一起经历过很多的朋友——不过,夫人,我们怎么不像呢?”
他在说到“夫人”这个词的时候总会先很轻微地停顿一小下。
坎吉拉:“有点像是部族里面到了年龄的青年男女呀,刚才你们用眼神对话的样子,我可都看见了,这样的默契,就连我和孩子她爸都没有培养出来呢。”
雾青的手停顿了。
坎吉拉趁机将她的手从自己的后颈处移开,从一旁装着糖块的小罐子里面拿起两颗她和丈夫平时都没那么舍得吃的糖块:“遇到这样的朋友是很难得的呀,一定要好好珍惜才行——吃块糖吧?你们在沙漠中一定走了很远,也消耗了很多体力了。”
雾青叼着糖块,心想:哪怕坎吉拉尚且年轻,但是对砂金说话的时候……怎么说呢,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母亲关心孩子的味道。
还是很妈妈的。
好看,爱看,多来点——她敏锐地看到砂金的耳朵发红,这可
不是平日里能够见到的。
*
大篷车慢慢悠悠地往前走着,车内的气氛也挺不错的,砂金在逐渐调节了自己的心态后,和坎吉拉的对话就变得自然了许多,他装作自己是个对埃维金传统什么都不懂但是好奇的人,一一询问过来。
坎吉拉是个很有耐心的女人,她慢慢将这些对着砂金娓娓道来。
从轮回纽带开始。
“轮回纽结是装饰、庇护埃维金人的平安符,同样也是敬献给三重眼的地母神的祭品。”
她用细针勾连起丝线,将它们一圈一圈地往外套出繁琐细密的花纹。
“在卡卡瓦这天,我们会点燃起很高的篝火,庆祝地母神的轮回,然后将这条纽结也一起送进篝火里。我们相信,母神在收到了我们的纽结之后,就会庇佑我们,旅途永远坦然,诡计永不败露。”
砂金看着那条轮回纽结:“……我不会编,夫人,您能教我吗?”
坎吉拉:“哦,是啊,你也是埃维金人呢,你也要给地母神献上轮回纽结——来,我教你,其实很简单的。”
她从自己的针线筐中分出一些丝线,还有一对她丈夫往常会用的钩针——每一个埃维金人理论上来说都要学会编织这个,等他们不是小孩子了之后就要开始学习。
然后又挑选出了几颗绿松陨石:“这些,嗯,好了,这些就是你用得上的所有原材料。”
雾青还能说什么呢,她就只能在这看起来年龄相差不大,实际上某人尚且是个还没有开始发育的胚胎的母子温情互动的时候进行一些简单的记录。
记忆中的东西无法直接以凝实的形态出现在旁人眼前,但是完全可以委托黑天鹅帮忙,那位忆者小姐大概不会介意提取部分记忆制成光锥——虽然这样一来,相册的价格肯定会往上提升,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只要回到了现实她就是有钱人。
砂金学得很认真,很仔细,坎吉拉教得也很细致,一边手把手地教他应当怎样将宝石在织物上固定牢靠,一边笑着说:“明明你看着年龄没比我小多少,我却只觉得你像是个孩子,或许如果算清了亲戚关系,我还比你大一辈呢?”
这大概就是母亲的直觉了。
坎吉拉因为还要教学,所以说得话比平常要多一些,半个小时之后,砂金的轮回纽结编织进度总算可喜可贺地突破了百分之一,而坎吉拉也扭头找身后的水囊。
她口渴了,也问两位客人需不需要喝点儿水。
“反正一会儿就要到绿洲了,那儿应该还有没有枯竭的水源,补给应该是够的。”
砂金有些犹豫,他并不渴,也不想在沙漠中分掉父母重要的生存资源,但是从母亲手中递过来的东西,以及能够借机装作不小心同母亲再一次发生一些最细微的肢体接触都是他格外想要的。
就在这犹豫的短暂片刻,大篷车车身猛地一晃,下一秒外头驾车的男人扑进了篷车中,伸手往挂在柱子上的那把弯刀处够。
坎吉拉的脸色
一下子变得惨白,她压低了声音:“卡提卡人来了?”
卡提卡人来了。
埃维金人的安生日子还没有过上几天,他们就再一次带着剥皮刀追上了慢慢悠悠的大篷车。
坎吉拉被按在大篷车中:“别发出声音,别出来。”
砂金那从未谋面的父亲恳求地看向两位搭车的客人:“两位……我得出去和其他族人一同战斗,你们也看到了,我的妻子她怀孕了,还请——”
雾青拍了拍他的肩膀:“是这样的,先生,这边建议您保护好您的妻子,最好别让她看到外面血腥的场面。”
她笑了下:“因为,请您相信,我们真的是那种能从高空坠机掉下来还不死的人。”
虽然没有真的掉过,但是雾青确信不管是她还是砂金就算真的吃了这么个伤害身体也不会出事。
她从大篷车门口跳出去,身上下一秒就刷出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光芒。
“虽然没有基石,但命途行者的力量也够用了,卡提卡人用的只是最普通的冷兵器而已。”
砂金第一时间开了群盾——在以往的每一次战斗中,他都是这样开盾的,动作已经熟练到变成了本能。
此时,车内车外所有的埃维金人,甚至就连他们拉车用的驼兽身上都闪烁着这样一层光辉。
用不着雾青那种连精神攻击都能挡的护盾,来自卡提卡人的攻击,有他就够了。
等他也从篷车上下来,雾青压低后的声音就这样传进他耳中:“你一直都想办成这件事。”
用存护的力量保护住他的族人,这大概是无数个噩梦的夜晚猛醒后凝聚而成的,像是蚌壳中的珍珠似的,硌在心尖上的一个愿望。
“是啊……是啊。”
砂金的声音几乎完全是叹息了。
“我甚至有些担心我可能会沦陷在这段记忆中了。”
雾青笑出声:“想什么呢,你现在甚至还不是你父母的孩子——走啦,做为‘外人’,我下手的时候不适合见血,你可以稍微凶一点。让我想想,你觉得把最凶狠的那几个家伙的腿敲断一条怎么样?”
砂金:“这话说的,仿佛我们是什么穷凶极恶的人一样,哪就有这么凶残了。另一条腿要不也打断了吧。”
雾青:“……”
雾青:“欸……行吧,你收着点别闹太大,把正当防卫反击变成埃维金卡提卡屠·杀案的话之后在星际舆论上不好听,公司还有可能下场。”
砂金:“知道。”
他不算是很软弱的人,唯独在关于埃维金人这个问题上总是回望过去,幻想着不一样的发展可能——当前这种情况他早就预设过无数次,清楚地知晓应当怎么做才能为埃维金氏族换来最大的好处。
他朝着雾青叮嘱了句:“令使的力量藏一藏。”
茨冈尼亚暂时还不适合成为目光的聚焦点——很显然,一位令使出现在这里,对于一些“大人物”们来说,可比一个氏族的灭族要重要太多了。
雾青已经跑向前头去了,从速度来看她一开始也就没想着表现出令使级别的战斗力,不过她也抬手比划了个ok的手势。
*
对于砂金年轻的父母来说,他们今天这一整天做出的最后悔的决定大概就是因为担心这两位拦车的客人的安危而探头出去看外面情况如何。
毕竟外头的惨叫声确实过于响亮了一点。
而且这些惨叫声大多非常粗糙,并不是埃维金人拥有的柔顺的、像是蜂蜜一样的嗓子。
于是他们撩起了帆布看了一眼。
随后发现,距离他们最近的几个卡提卡人全部倒在地上。
腿部的姿势有点别扭,比起正常人只有膝盖和脚踝这两处能弯曲的腿来要多折了两下。
手臂也是如此。
至于他们提来的弯刀——那早就掉在地上,并被那个站在他们前头的少女踢到一边去了。
一个和他们家关系不错的埃维金青年跑过来,说:“已经安全了,多亏了这两位客人。他们说现在需要先对卡提卡人进行一下最后的素质教育,看看还有没有救……这话我也没听懂是什么意思,但总之先等等。”
坎吉拉心说她也听不懂。
但是等等先。
就是这些卡提卡人在张大着嘴,发出震耳欲聋的喊叫□□——他们往常疼得不够多,一时间受不了这样的刺激,倒也正常。
但或许是疼痛有点强烈吧,坎吉拉看到那个叫雾青的少女将鞋底踩在一个卡提卡人腿被折断的位置时,并温文尔雅地问对方能不能在今后和埃维金人和平共处时,被她踩着的那个卡提卡人发出了简直能够震穿人耳膜的叫声。
雾青确实被这一打逆风就窝囊的玩意被吵得受不了,所以她稍微出格了一点——就那么一点点而已。
坎吉拉不这么觉得。
她只眼见得天晓得是怎么出现的一把箭矢被雾青握着箭杆,锋利的矢尖朝着那正在狂叫的卡提卡人的双腿中间比划过去。
然后那个卡提卡人的裤子中间就……湿了一片。
她看到雾青直接跳了起来,尖叫着后退了两米左右,以至于另一边的砂金循声看过来,在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后,沉默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手帕:“我随身带着的手帕只有两条,用完别扔,回头我去洗一下。”
然后找了找,又翻出来一小瓶香水:“还有这个,倘若有需要的话,尽管用。”
雾青谢过了手帕,拒绝了香水。
而另一边的坎吉拉——虽然对卡提卡人被压着打的画面没有半点抵触,但她还是因为孕期对于各种味道的敏感,在雾青一蹦三尺高的下一秒抱着肚子扶着车门,吐了个昏天黑地。
砂金的两条手帕这下全部要洗了。
*
因为卡提卡人并未能造成多长时间的骚乱,所以埃维金人在天色暗沉下来之前赶到了那片零星长着低矮灌木的“绿洲”。
对于茨冈尼亚的荒漠来说
,这里就已经是相当“宜居”的位置了,更别说这儿还有最罕见、最珍稀的水源。
今夜没有风暴,星辰平静宁谧。
大篷车围起来的空地上头生起了高高的篝火,火星像是萤火虫一样明灭飘开,转瞬就散了。
经过烧烤的植物茎块和蜥蜴肉在欢声笑语中被分给所有人,坐在石头上的青年抱起埃维金人独有的琴,一边弹奏一边唱起歌谣来。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放松过了,因为歌声和篝火都会引来卡提卡人,所以往往只有在卡卡瓦之日才会有这些活动。
但是今天来到氏族中的两位客人实在是给了他们太大的安全感,所以,他们也愿意拿出最高规格的礼节接待这两位客人。
经过烤制的植物茎块粉粉的、甜甜的,含淀粉量意外挺高,雾青吃多了一点。
而后,音乐也很好听,舒缓柔和地同篝火噼啪的哔剥声融混在一起。
她的眼皮子就开始发沉,怎么都抬不起来。
令使没那么需要睡觉,但是令使也会产生睡意——这和困倦与否是不相干的。
雾青很快就开始小鸡啄米,脑袋一点一点。
那正坐在石块上弹奏着音乐的青年看到了她的反应,寻思着自己是不是应该不再继续演奏以免打扰了客人的休息,但是砂金摆摆手,示意他音乐并不影响。
他在篝火边被分配到的位置就在雾青右手边,这会儿坐直了一点,抬手托住了雾青的额头。
这个姿势相当的别扭,对于砂金来说,他甚至需要侧着身体坐。
但是做为一个从公司底层爬上来,也曾经在乘坐员工专列下班的时候这样坐着睡着的人来说,他知道这样睡上一个小时之后脖颈会多不舒服。
随即,他就听到身边响起了笑声。
是那种已经很努力地咬着口腔内壁的软肉,但还是忍不住发出了声音的漏笑。
他扭头看过去,发现发出声音的是自己的父亲。
砂金:“……”
而下一秒,他从父亲脸上看到了“年轻人啊,你不行”这样的表情。
他甚至还摇了摇头,将自己的态度表达得更为直接彻底了一些。
砂金:“…………”
怎么了?
何至于此?
有什么好笑的吗?
来自父亲的这番指指点点令他有些茫然,而当他发现母亲也是这样的表情后,砂金明显显得稍稍手足无措了些。
随后,他看到父亲用手指了指自己,甚至做了个口型,让他“看好了”。
年轻的父亲和年轻的母亲对视一眼,随后,他的大手温柔地将母亲的脑袋拨到了他的肩膀上来靠着,甚至还长臂一伸勾住了母亲的肩膀,一下一下轻拍着她的大臂。
两位长辈都在笑,被逗乐了的那种很简单、很没有深意的笑,牙齿都露出来。
随后他们恢复了原本的坐姿,母亲对他点了点头,父亲则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砂金:“……”
他有话想说,但得等到把雾青送回大篷车里之后再说——她现在还贴着他坐,说话的声音或许会把她弄醒。
他慢慢伸手,动作很轻地将雾青的脑袋往自己这边拨了下,让她能靠在自己肩上,自己则坐得更直了一点。
他又一次听到父母的笑声了,仍然是憋着的,小小的,于是他也忍不住笑了下。
*
雾青睡得混混沌沌。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她迷迷糊糊地在两个埃维金少女的搀扶下被送到了大篷车里休息,期间并未能够真正醒来哪怕一秒。
砂金仍然坐在外头,坎吉拉等着丈夫去一旁的水源将所有的水囊灌满,于是也没有回到大篷车内,他们对坐着,坎吉拉看出了青年犹豫着想要开口,却又不知道是否合适的纠结。
于是她主动开口——巧的是,她刚好也有话想要对砂金说。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呢?我和我丈夫,都觉得你有些眼熟,说不清楚,但是看着你,就觉得你似乎是我们的家人。”
女子的声音温温柔柔,是时隔久远的回忆重现,却和那时不同,其间少了许多皱眉白发的愁苦。
母亲的直觉总是敏锐的,虽然此时她尚且没有生下第一个孩子,更不知道在八九年之后她还会获得一个被母神赐福的孩子,但她的的确确隐约有所觉察。
“是不是不方便对我们说呀?”温柔的女子笑得慈爱,“如果现在还有些犹豫的话,那就等一等吧,总能等到合适说出口的时机的。”
砂金点点头:“嗯,我知道。”
他差点儿就要将“妈妈”这两个音节脱口而出。
但他及时吞咽下了那两个字,笑了下,从口袋里掏出现在进度仅到百分之五的轮回纽结:
“能继续教我应该怎么编织吗?我想要在卡卡瓦之日之前编好……嗯,想要编成两条。不是埃维金氏族的人,也可以将轮回纽结献给芬戈妈妈,请求她庇护的,对吗?就像是对掌那样。”
“当然可以呀,地母神是沉默但宽广的母亲,一切都能在卡卡瓦的极光下获得她的庇佑。”
坎吉拉也从口袋中将自己还没编完的那条轮回纽结掏出来。
“两条啊……呵呵。”
暂时,两条。
砂金心想。
其实还想要编织更多的。
给爸爸、给妈妈、给还没有出生的姐姐……但是,他暂时没有那个理由,但是现在距离他的出生还有很长时间,他总能慢慢找到那个理由的。
不过……给她的那条,是不需要找到理由才能给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