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椅子后背拎起大衣,披在身上,外面的响声已经告一段落,估摸着时间已经差不多,碟子里的樱桃看着实在诱人,于是他又不长记性地拎了一颗放进嘴里,出门进入走廊,守卫已经被他提前赶开,现在走廊空无一人,雕花的玻璃彩窗将斜阳切得细碎,又折射出漂亮的色泽,彩色的光尽数落在他身上。
楼顶实在很吵。
果然是小鬼,打个架都要这么热血,又是嘶吼又是觉悟,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干什么,太宰治没精打采地吐出樱桃核,随手丢进大衣外兜,沿着楼梯往楼顶走,走到一半他突然想起来他的烟盒落在了办公室的抽屉。
不行,我得下去取。
太宰治一边想,一边继续往上走,烟盒毕竟不是什么要紧事,他站在楼顶的阴影里,眼前是月下兽和罗生门碰撞时光怪陆离的色彩,中岛敦和芥川龙之介的战斗很精彩,太宰治能挑出毛病,但以这两个人的水准他也不能要求太多——我的烟盒还在抽屉里。
太宰治幼年的时候身体不算很好,别说烟酒,当时津岛家的家庭医生给他的诊断是多修养,常忌口,但日后的太宰治把这两条医嘱全然扔到脑后,他抽烟的次数不多,远远比不上喝酒的次数,更别说患有烟瘾,可他现在正在看一场注定知道结局的表演,实在无趣。
他妈的,就连以前五条悟爱不释手的垃圾电影的主人公都能抽根烟再纵身一跃,怎么轮到他,死前最后一件事竟然成了吓唬两个幼稚小鬼?不行,我得下去取我的烟盒,太宰治想。
但他还是没动,望着橙晃晃的落日又往海平面里坠了一点。
吃颗糖好了,他一边看着中岛敦和芥川龙之介咬牙嘶吼,打得遍地鲜血,一边从兜里摸出一颗糖,樱桃味的,糖纸被光折射得流光溢彩,太宰治眯起眼睛,觉得这颗糖估计是过期了,甜得过分,可他还是想要自己的烟盒,我的烟盒,他想,他几乎要转身下去取自己的烟盒。
“月下兽!”
“罗生门!”
算了,太宰治盯着那点残破的斜阳,有点不高兴,但转瞬他又快乐起来,他马上就要如愿以偿,皆大欢喜,一点小小的瑕疵也在容忍范围之内——我的烟盒还在抽屉里——他很明白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道理,但还是忍不住抱怨这两个小孩,你们要是多打一会,我就能下去取我的烟盒。
那是他下午才换的新烟盒,从lupin酒吧老板那里买来的,看着很是复古,刷着红色的漆面,上面画着戴滑稽绅士帽的男人,五个花体字母印在人像下面,和他以前的火柴盒一模一样,太宰治好看的鸢色眼睛里笑意越来越盛,那真是一个漂亮的烟盒,这样也好,他要是随身带着他的烟盒,从这么高的楼层落下去,摔坏了也很可惜。
可是我还是想要我的烟盒,太宰治这样想着,一边往前走了一步,像模像样地鼓起了掌,表演已经落幕,作为唯一的观众和导演,他必然要送上掌声,我的烟盒,他在心里念叨着他的漂亮烟盒,很是敷衍地说着台词:“看来是四年半以来,一直怀揣着愤怒与仇恨的芥川胜利了。”
他的烟盒还在抽屉里面。
“从四年前开始一直到现在,从把你和你妹妹分开的那天起,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而设计。对敦的训练以及扩张黑手党的势力范围,也同样是为了今天。”
太宰治说着说着感觉有点不对味,他自己嘲笑了森鸥外整整四年半,因为这人非要扮演一次电影里的愚蠢反派,而他现在的所作所为都不是蹩脚反派可以概括,简直是教科书级别的反派表演,将种种阴谋、将自己的目的掰开来讲,他讲得心不在焉,很不称职,满心只挂念着自己的漂亮烟盒。
时间到了。
他终于不用继续在这个毫无意义的世界上活下去了。
他已经把书的一切全盘托出,他妈的,他的烟盒,他的烟盒,他就要死了,满脑袋却挂念着这点小事,无论是作为港口黑手党首领,还是作为太宰治,就算是作为津岛修治,他也有许多事情可以计较,有可以将整个世界吞没的阴谋漩涡,有另一个世界重新洗牌的精妙布局,还有可以让他笑出声的皆大欢喜,毕竟他打出了所有太宰治都没能打出的织田作写小说结局,可是他妈的,他现在只想着一个该死的烟盒。
在明净的天色里,在金色的残阳里,在日暮黄昏中。
他闭上眼睛,向后伏倒,从高楼上一跃而下。
下坠的速度很快,他能听见自己的衣摆猎猎作响,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吹得他很冷,这是他人生中的最后几秒,应该不会很疼,一下子就能失去意识,不许后悔,他莫名其妙地又想起这句话,太宰治睁开眼睛,看着玻璃外墙不断闪过,他不后悔,他什么也不后悔,皆大欢喜,称心如意,除了他忘记带上自己的烟盒。
“……”
“——你害得老子陪你坐了四年牢,你打算怎么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