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阙殿前。
晏临则站定不久,看见一只朱雀族的水红信鸟遥遥飞过来。
虽然千里传音很方便,但低修为者,是不可以擅自打扰高修为者。
绛朱要想找到仙君,也从来没有什么例外,都是靠着这只专用的信鸟。
他神色微淡。
信鸟在众仙之首强烈的威压下,自然是时刻兢兢业业。发觉他的不喜,扇扇翅膀,连忙很识趣很惜命地往回飞。
哪怕不看,晏临则也能猜到。
绛朱想送来的,肯定都是些感谢之词。
毕竟他刚刚给了她一滴血珠。
刚刚同绛朱道了别,晏临则准备直接离去,只是到了半路途,才想起来该帮绛朱。
他对绛朱,向来都是该做什么,而非想做什么。
似乎跟常人思慕女子并不同。
只是晏临则没这个闲心,去分辨细究这些无聊的差别。
此刻,心思正乱得连他自己都无法理清。
这种感觉,令仙君尤为烦躁。
良久之后,他还是走进殿内。
因着如今没有人住,本就空荡旷大的重阙殿,更附上一层毫无人烟的冷清。
寝殿里,一切未变。
晏临则不需要休息,自然不会待在这里。
当初仆侍问要不要清理,他想了想,也只是道:“留着吧。”
是以,如今寝殿所有的装置摆设,都跟姜陶陶搬离前,没有什么一样。
连案桌旁那摔得七零八碎的墨台碎片,都都没有处理。一如他们发生争执的那夜。
晏临则以往从未留意过这里面的东西。
如今待了半晌,才第一回看见案桌底下有个抽屉。屉子里,塞满了皱巴巴的宣纸。
远看,上面都是一团一团乌黑的墨渍,不知道为什么姜陶陶要留着。
他心念一动。
最外侧的几张宣纸飞到手上,自觉铺开展平。
上面是姜陶陶写&#30340
;古体字。
她跟他的字迹得很像,只是笔锋稍微柔和些罢了。很好辨认。
大抵都是一些诗。
十句有八句是少女怀春,妇人相思,都是那些黏黏腻腻的事情。
也会出现“晏”等字。
写得太过凌乱潦草,后面几个字眼无法认清。但很好猜。
除了他的名姓,不可能是别的了。
这些,应该都是姜陶陶曾经等他时,无聊思念至极,写来解闷的。
……以前倒从没有听她提起过这么多。
亦或者,他旁敲侧击说过了,但他从来不当回事。
指腹缓慢摩挲着宣纸。
视线落在那一行行字上,晏临则莫名有点想见姜陶陶。
她既是如此痴痴念着他,这回搬去流月殿,也只该是一时伤心。
他去哄她一回,也没有什么不可。
蓦地想起当初姜陶陶画的那副肖像,仙君叫来司绣女官,要她赶做跟画中人一模一样的衣袍。
女官看完晏临则草草勾勒出的草图,却有些犯难了。
“仙君,这……式样是昆仑境传统的形制,鹭鸶跟如意纹的花式,却是我们九重天独有的。我以前还未曾见过类似的样式。”
“无妨,”晏临则道,“只用照做。”
姜陶陶都说了,是她想看他穿,所以才画进了画里。
既是如此,这件衣袍不一定是她真见过的。
也许只是平日无聊,多翻了翻不同的服饰品鉴,突然有的奇思妙想。
可能是雀妖生性如此,她一向都爱异想天开,画里总是有些跟现实不符的东西。
*
第二日午时。
姜陶陶掰了掰手指,翻来覆去数着。
离她下一回去见晏钟渊,只有十二个时辰,刚好一整天了。
她谨记晏钟渊的劝告,没有去山顶打扰他静修。
但姜陶陶在流月殿里实在待不住,踌躇纠结了很久,还是往山上挪了那么几十米。
这个距离,刚好可以感受到锁魂法阵的存在,又不至于惊扰到晏钟渊休养调理。
她待着会很安心。
连在冰天雪地里看看书,也不觉得格外舒适。
一直待到接近晚膳的时刻,饿得有些体力不支,姜陶陶才回去。
踏进流月殿,她没有立刻关门。
仰着脸,望向风雪中模糊却又清晰的山顶,忍不住弯了弯唇。
突然地。
万物素白中,落下一朵细细的蔻粉。
那是枝含苞的垂丝海棠。
刚跟姜陶陶的指尖触碰,就在转眼间变成了块粉得剔透的玉。
短枝花苞,正好是只簪子的形状。
她心口一震,想也不想就往山上跑。在厚厚的雪层中踉跄了几步,才渐渐冷静下来。
这是晏钟渊送的,她可以肯定。
算一算,晏钟渊修炼向来是两个时辰为一周天。
从午时到现在,他刚好结束了第一周天的修炼,魂魄恢复得愈发稳固,修为也在缓缓回来。
施这些小术法,应该不成问题。
只是没有想到……
晏钟渊给她的见面礼,会是这朵垂丝海棠。
也不知道白雪皑皑里,他是哪儿找来这朵花。难道他的仙力已经探测到流月山域之外了吗?
姜陶陶头顶上也有只跟这一模一样的垂丝海棠簪。
只是通体偏红,像带了血色。
那是她被噩梦所困,夜夜重复梦见晏钟渊,最后用梦魇化出来的一只簪子。舜华夫人都说过,有些苦气。
她却还是一直戴着,就当纪念。
初见没多久,她化形不顺,碰哪儿都疼。
晏钟渊给她熬药时,为了逗她开心,随手折了枝垂丝海棠,点花成玉,斜插在她胡乱挽起的发髻上。
从那以后,姜陶陶浑身上下唯一的首饰,除了些伪装成手镯的仙器,就只有这支海棠簪。
就算后来不小心把簪子磕破了一截,补一补,还继续戴着,时刻不肯离。
最初自恃身份,最喜欢自己那身漂亮夸张、令人惊艳的凤羽。慢慢地,也开始往裙摆上点缀了些海棠花样,跟海棠簪辉映。
只可惜那只簪子,在三百年前跟着晏钟渊一起,被深渊吞噬殆尽。
她笨拙地学会了点花成玉。做出来的成品,却始终不如当初晏钟渊送她那支澄澈。
而现在,终于可以换新的了。
姜陶陶低下脸,静静看着手里捏紧了的玉簪。
这三百年来所有的酸,好像都被这一刻的喜与甜,统统覆盖,一笔勾销。
啪嗒。
明明是件高兴的事,晏钟渊没有忘记他们之间的过去,也恢复得足够好,短短一日,就重获了这般修为……
但不知道为什么,鼻子就是酸酸的。
不知在雪地里站了多久,瘦薄双肩,突然被压上一份重量。
温暖的狐毛大氅,几乎将她整个人都裹了起来。
姜陶陶眼底还有水雾,看什么东西都是模糊的。
当抬起头,眼前映入那道竹青色身影时。
她几乎要怀疑自己正身在梦中,不假思索地揪住男人的袖口,手指尖用力得在发颤。
表情满是委屈,像只在流月山域里流浪了好久,找不到家的小金丝鸟。
还强忍着不让泪珠掉下来,楚楚可怜的,任谁看了,都忍不住心生怜惜。
“你怎么——”
“姜陶陶——”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晏临则那熟悉的声线,一下子把姜陶陶拉回了现实。
她立刻清醒了。
这不是梦,更不是晏钟渊。
她连忙将手缩回袖里,神情也渐渐调整回正常。
只有微重的鼻音,证明她刚刚那副模样,并没有假。
“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找不到适合晏临则的称谓,干脆便敷衍过去。反正仙君也不计较。
晏临则微微扯了扯唇线,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还好,在那张向来无温的脸庞上,这点僵硬并不明显。
他一字一字道:“看风景。”
封山令是他下的,他自然可以随时违背,不受约束。
真想来流月山域转一圈,姜陶陶也不可能把人赶出去。
她低下脸,原是想平复心情后,随便说几句告辞。
但最终,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声:“我以前还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么穿。”
一袭竹青,衣袍绣着的鹭鸶下,印着层层道道如意纹。
无论从哪个视角看,都完全是从她画里走出来的晏钟渊。
晏临则神情里的那点不自然,愈发明显。
对上姜陶陶迷茫又狐疑的眼神,他很是漫不经心地道:“偶然看到这身,想起你曾经画过,就选了。”
姜陶陶怔了怔。
倒并不是受宠若惊,或是诧异。
她只是在回想。
想了好久,才记起这么一回事。
当初,晏临则意外地看到了她那副睹画思人的肖像。
她怕节外生枝,随便编了个理由。
说画中人身上那件从未见过的衣袍,是她想看他穿,觉得一定很适合,但知道他不愿意,只好再画里过过眼瘾……
所以,晏临则现在是来满足她当时未了的“心愿”了吗?
但,姜陶陶还是觉得晏临则的说辞好像有什么问题。
偶然看到?
不应该啊。
这件衣袍的形制跟式样,完全是九重天跟昆仑境传统服饰的混搭,十分符合晏钟渊的经历。
——来昆仑境匿名游历,入乡随俗,但因着是九重天土生土长的人,也时常会有一些昆仑没有的习惯。
三千凡尘世界,这件独一无二的竹青衣袍,都只出现过两回。
晏钟渊身上。她的画上。
应该不会再有了。
更不会这么巧合且偶然地被晏临则发现。
姜陶陶着实有些一头雾水。
现在正是关键的时候,她可不想晏临则再多参与进来,另外闹出一些事故。
离得很近,晏临则能看见她因为紧张,用力扇起的睫毛。
还有那比以前更白了些的脸色。
想起上回见她流失心头血的事,晏临则眉眼压下,道:“你该少上山。”
他的确布置了结界,保护姜陶陶。
但结界只在山腰以下有用。往上走,是整个九重天都难得的宝地。其仙气运转自成一派,无法介入,经年暴风暴雪。
姜陶陶本就体弱,又丢失了不少心头血,身子骨更差。应该离远些。
姜陶陶也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间就转了性,来关心她了。
但穿上这一身竹青的晏临则,微微垂眸时,确实跟晏钟渊没什么两样。
她能清楚地分开这两人。
但看到那张脸,心就不自觉软了一点点。
至少,没有冷下脸,果断下逐客令。
姜陶陶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没什么事。”
就是有事,也没有大碍。反正她马上就要脱离这具妖身了。
小病小伤自然剥落。大病大伤,等回到本体,也会轻而易举地愈合。
她想把大氅还给他:“那个——”
“我不需要。”晏临则道。
姜陶陶一怔,只好收回了手。继续披着大氅。
上面还沾了点晏临则的气息。以前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却很不习惯。
她不知道晏临则的好心从
何而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晏临则也没出声。
气氛诡异又平和地安静着。
半晌后,是姜陶陶先道:“殿里温着糕点,我还没用晚膳,得先回去了。”
晏临则拧眉,有些不悦。
但他并没有过多表现,还嗯了声,没多挽留她。
姜陶陶走了一截,停下来。
回过头,发现晏临则还待在那里。
隔得远了,雪幕将晏临则的面庞遮得严严实实,她终于有心思,去认真去看那件竹青的衣袍。
……跟记忆中,确实没什么两样。
想起那段回忆,姜陶陶捏紧了手里的玉簪,唇角不自觉漾起了很浅很浅的笑意。
…………
流月殿正门关上。那砰的一声,隔得很远,传到了晏临则耳边。
仙君回神,想起他该走了。
刚才那点不悦,还压在心底。
他并不喜欢这一身过于柔和的打扮,只是为了姜陶陶,才勉强穿成这样。
晏临则向来倨傲,这般已经算是放下了身段,求和的意味足够明显了。
姜陶陶却还是僵着,连话都不多说两句。
得了台阶,也没有往下走的打算,还在一味的闹脾气。
但——
姜陶陶第一眼见他时忍不住的思念跟委屈。
还有刚才走远了,回头悄悄地望着他的样子。
她自认为做得隐蔽,收敛得很好。
但实际上,这一幕幕,都被晏临则看在眼底。
仙君又觉得,她那点脾气,暂时也不是那么不可以容忍了。
在此之前,对姜陶陶,甚至是对其他任何人,他都没有这么有耐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