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丝喉间发紧,无法理解,颤声质问:“就算必须要杀她,谁来动手都行,为什么要你来?”
为什么要她来?
血海深仇,种族大义,难以两全。清音是敌寇,居心叵测,要杀她,可以。
谁都可以。
为什么要沈曦照亲手来?
江思雨嘴唇颤动,手僵硬垂到身侧,像两截寒凉的冰棱,心口积压的情绪终于决堤,哑声问:“为什么要你来?”
对江思雨、对莉莉丝,对清音本人而言,这都是堪称最羞辱的方式。
沈曦照自始至终没有说话。
她垂着眼,白到透明的脸,殷红的唇平直展开,昭昭如烈火,唇愈发妩媚。情绪似乎深深封闭,吝啬对人展示分毫。
她是漂亮的,冷淡如寒川之巅的冰封玫瑰,娇艳欲滴,却被冰壳封存。让人读不懂看不透,抬手触碰,会被冻伤。想破开阻碍,探手采撷,又会被短刺扎破。
如果是宋清在这儿,恐怕会替她辩驳,姐姐才不是这样的。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
沈曦照自己也不明白。
谁的话她都没理,她捏住衣袖,微一用力,那轻滑的布料一抻,柔顺地从莉莉丝手中滑落。
衣角轻飘飘坠落,莉莉丝想抓,布料毫不留情飘散,只抓到一把空落落的空气。眼睁睁看着那人从容迈步,轻而易举越过她的身形。
莉莉丝不明白自己为何感到委屈,有股深沉的悲哀从心底爆发,如火山喷发,控制不住情绪,高声唤:“沈曦照!”
嗓音带着哽咽。
清音是她一直看不顺眼的混蛋,今天还差点杀掉她。她没必要在意她,没必要想救她。
脑海中打转的思绪再理智不过,清晰告诫自己该如何行事,可情绪不受控制,物伤其类的悲恸来势汹汹,对沈曦照的希望,没得到满足,便酝酿成了刻骨铭心的失望。
可能这段时间的经历,莉莉丝潜意识里,已经觉得这个人族与众不同,值得信赖。
在这种关头,她下意识将目光转向她,将自己的信赖一并给予。可当希望像灯塔一样熄灭,留下的,只有深深的失望,和无处发泄的愤怒。
她觉得她背叛自己,辜负了自己对她的信任。
莉莉丝冲她的背影喊:“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她失望的是什么呢?
失望的是,倘若连清音这样的关系,她都能毫不留情斩断,那自己呢?自己对她而言,又算得上什么?
她能毫不犹豫牺牲清音,当纷争再一次来临,不管她和自己关系如何,她也会毫不犹豫放弃她吗?
她们算得上什么关系?她拿什么来赌她的心软?她凭什么觉得,自己在她心里的地位比清音特殊,会是那个例外?
莉莉丝谈不上有多看重清音,血脉相连的同族,被她吞噬杀死的又不在少数,可大概真的物伤其类,她从清音身上,无比清楚地看到自己的
影子。
她始终没得到一个回应。
沈曦照无波无澜地越过她,继续向前。无论肯定抑或否定,谎话连篇、敷衍的安抚,否定的宽慰,全都埋藏在心底。
她严防死守的心门,不向任何人敞开,误解也好,斥责也罢,她不在意。
身后的抽泣逐渐低了下去。
另一道湿.漉漉的身影挡在她面前。
沈曦照停住脚步,垂眼,极倦怠的模样,问:“师姐,您也要阻拦我?”
“我不拦你,”江思雨提起自己的剑,语调平稳:“我来。”
剑尖点了点清音,她握剑的手在抖,语气却始终镇定。
“我来杀,这杀孽我来背,这份因果我来担,你干干净净,不用沾血,你不用做这些脏事。”
几十年深厚的同门之宜,对几人都是。江思雨知道她们两人关系不同寻常,自己心软,沈曦照只会更难下手。沈曦照表现得再淡漠,她也清楚,她会难过。
她不想让她动手一时,用余生来自责忏悔。由江思雨动手,哪怕沈曦照将来念及旧人,悔不当初,要恨,也是来恨她这个刽子手。
“曦曦,我杀过很多人,不差这一个。”
江思雨一直不挪开步子,身形直直矗立在身前,巍峨如山,挡住沈曦照前进的步伐,沈曦照扯唇,“师姐,您怎么还不明白呢。”
她淡淡道:“师姐,这只能是我的事。”
江思雨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僵硬立着,脸色惨白。她有很多疑问,沈曦照没办法为她一一解惑。
她按住她的剑,将她的剑送回剑鞘。轻轻拍拍她的肩膀,柔声安慰:“没关系,我来做,相信我。”
江思雨的记忆仍被封印,很多事情想不通。当然没办法想通,直到现在,她还对师尊敬若神明。
就算沈曦照告诉她真相,只怕短时间内,她也未必能够消化接受。
清音平静望着她靠近,没有莉莉丝的义愤填膺,没有争执,没有愤怒,没有指责,两个最该敌对的当事人的交流,居然平静到毫无火药味。
沈曦照扫过她身后,漆黑眼眸如一汪幽冷寒潭,两个按住清音肩膀的弟子浑身一颤,摄于威严,本能松手退后。
无关之人识趣离开,给两人让出一小块单独空间。
这方空间静悄悄,分明处在人群的包围中心,周围人影憧憧,无数道视线交织成网,但两人毫不在意,目光始终只落到对方身上,完全不受外界影响。
沈曦照轻柔抚摸她的脸颊,感受到尸体般的冰凉。她用手背贴上她的脸颊,试图给予她一些温度,暖热她的身体。
语调低哑柔和:“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清音眼皮一颤,无声阖眼,似乎不想看她。沈曦照的体温只是温和,如同她这个人给人的感觉,冷冷淡淡,像一块没心的石头。
可她太冷了,身体在暴雨的冲刷下,瑟瑟发抖,再被迷乱的狂风粗暴攫走温度。
以至于这点微弱暖意,都显得炽烈如猛火,烫得她像是正在被烈火焚身。
“说了有什么用?”清音倦怠开口。
她最讨厌事情在自己手中失控,把自己闹得这么狼狈。这么多年伏低做小、心机算尽,努力提升自己的价值。
误以为自己逃离命运,掌控命运,却恍然发现,自己始终在被命运若无其事玩弄。
她接受不了事情在自己手里脱离掌控的事实,更接受不了,自己如此狼狈的一面,被眼前这混蛋看到。
哪怕早在年少时,她便见过她最狼狈、最无助的一面。
沈曦照从芥子囊里拿出手帕,拭去她发梢滴落下来的雨水,认认真真说:
“要讲的,告诉我你对我的不满,对我的痛恨,把你的痛苦和愤怒,一股脑抛给我。”
“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你的情绪。你说出来,能解释的,我都会为你解释。到了这种时候,我不想你心中再留下任何怨恨。”
她的动作仔细,认真擦拭她面上残留的雨水。柔软布料一点点掩盖过清音眉眼,力道柔和轻缓,像是怕绵软的丝绸刮伤她。
清音睫羽轻颤,忍不住眨眼,纤细睫毛承受不住雨滴的压力,倏然坠落,沉甸甸地砸上沈曦照手背,支离破碎,冰凉刺骨。
不满?怨恨?愤怒?
她倏忽觉得这点虚情假意的体贴,有还不如没有。明知是假的,假的东西再真,也不可能成真。因此生出的那点慰藉,寡淡到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只是悲哀的是,她都清楚,却仍会被骗到。
“你想让我指责你,痛骂你,彻底撕破脸皮,将我们之间的美好全部摧毁,只激化出彼此最丑恶可憎的一面。”
清音的语调很平和,即使胸口剧烈燃烧的愤怒,快要将血肉点燃。
她极力克制盛怒,眼神冰凉:“这样,会降低你的负罪感,让你释怀对我的伤害?”
沈曦照慢慢擦掉这滴水珠,抬头看她:“不是。”
她安安静静站着,脸色很白,虚弱到透明,眉眼轮廓似乎被白光晕染开,稍显虚幻,呈现出明显的脆弱感。
湿透的手帕贴在指尖,指尖失了血色,被泡到微微发皱。似乎因为太冷,一直在轻微发抖。
明明清音才是阶下囚,才是被淋成落汤鸡的狼狈的狗,这会儿却又不由自主紧张起来,忘了追问下去。她垂首,下意识扫遍她全身,观察衣衫是否干燥,有没有被暴雨淋到。
与此同时,不免在心中暗骂凌青剑宗这帮废物,明知少宗主身体不好,怎么也不仔细照看着点儿。
“你很冷吗?”关心的话一出口,清音差点咬住舌尖,舌头倏然一痛,火燎燎的痛意,犹如在谴责她的没出息。
一条忠诚、听话的狗。清音自己都在唾弃自己。
沈曦照终于弯唇,笑容淡如晨雾:“我不冷,冷的是你。”
正因为清音感到冷,才会敏锐觉察她的不适,换位思考,觉得她也冷。可当着
这么多人的面,她没办法帮她换一件衣袍。
“继续问。”
此刻再讲这些,已经不论是非对错。她们之间利用与否,付出多寡,再去算计来算计去,毫无意义。但就是要将误解全都说清,把心底梗住的死结,清楚柔顺地解开。
即使知道这样毫无意义。
毫无意义也要去做。
哪怕会颠覆从前的美好,否定曾经的自己,摧毁往昔珍重与热切。那也要做。
要留个清楚明白,要留个坦坦荡荡。总有些事,明知无能为力,依然要去坚持。
清音想通了,不再赌气,终于开口:“莉莉丝的到来,是你安排的吗?”
沈曦照平静道:“不是。”
清音侧首,瞥了眼沉默的巡卫首领:“他是你的人吗?”
沈曦照跟着望过去,巡卫首领嘴唇紧闭,脸色阴沉,死死盯着眼前的地面,谁都没看。
她摇头:“不是。”
不问还好,一问起来,清音问话的速度越来越快:“你这虚情假意的体贴,是对将死之人最后的怜悯吗?”
沈曦照摇头:“不是。”
不是虚情假意,还是不是怜悯?
她不开口,不表达,情绪冰封在心底,让清音受不住。她越这样,清音越想强行突入其中。
将她的心摊开,闯进去又潇洒出来,在里面一寸寸搜寻、拾拣,捡起她的开心快乐喜悦成就,捡起她的悲伤难过痛苦焦虑。无论正面的负面的,好的坏的,她都想与她共享。
清音哑声问:“你很讨厌我吗?”
沈曦照依然毫不犹豫回答:“不是。”
清音平直的唇慢慢弯起来,那层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壳似乎被击溃了。
这便够了,她不需要再问更多。宗内大半的掌权者都站在这里,她不想继续为难她了。
哪怕一直以来,都让听她亲口承认一句在意,想听她明明确确说一句喜欢。但这就够了,她有过太多偏激念头,也不是没想过毁掉她,逼迫她众叛亲离,只是终究不舍,不忍让她难做。
“最后一个问题,”她微微前倾,深深注视沈曦照,明知答案,偏要明知故问。
“你是发自本心,主动、必然地想杀我吗?”
沈曦照睫羽微颤,帕子被清音脸上的雨水浸透了,冰冰凉凉贴着手指,将那一小块皮肤泡得发皱,泛出轻微痒意。
她垂着眼,注视着自己的指尖,半透明的指尖没有半点血色,好像快要消失在这纯白的空间内。
四周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在看她,观察她,窥视她,等待她的回答。
母亲遥遥投注来的视线冷若冰霜。
沈曦照抬眼,脸上浮现一层淡淡笑意:“不是。”
清音想问的问题都问完了,看沈曦照收起帕子,没用自己身侧的长剑,反而从芥子囊内,掏出她亲手递给她的佩剑。
清音看得清清楚楚,无奈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