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神陌生极了,眼瞳中带着冰冷的审视,完全没有认出她来。
沈薇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穿入这个世界百年,她每日里对着镜子里那张属于昆仑神女的面容,渐渐地便也忘记了自己曾经的模样,所以,哪怕他们后来有过无数次亲密至极的神魂交融,殷无觅也不曾见到过她最真实的样子。
现在,她恢复了自己的本来样貌,他认不出她了。
“九幽竟然会有凡人的魂魄。()”伏鸣借着殷无觅的嘴说道,殷红的舌尖从唇瓣上扫过,显出一副垂涎欲滴的神情。
沈薇在他这种垂涎的目光下,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颤声说道:殷无觅,是、是我……我是薇薇……?()_[(()”
“薇薇?”殷无觅扼制住身体里伏鸣的躁动,疑惑的目光再次停留在她的脸上,一寸一寸地扫过这一张陌生的面容。
他从眼前这副魂魄上确实能感觉到一些莫名的熟悉,尤其是她这一副带泪的神情。
殷无觅蹲下身,更近距离地靠近她,低声道:“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实在差得太多了,她的脸型圆润,眉眼也柔和,一双杏子眼怯生生地看向他时,无辜得像是阆风山林间的小鹿。
他们曾经无数次地神魂相交,他见过她魂魄的模样,这副眉眼不该是这样的,她该和沈丹熹有着一样纤长的眉,长而微挑的眼型,垂眸看人时,冷得像是天上的寒月。
殷无觅现在看着她,脑海里想到的,却是沈丹熹的那张脸。
想象着那张每次见到他都端着一副高傲神情的面容,像这样含着泪,带着这样楚楚可怜的神情看着他。
想象着那双狭长凤眸里的清冷和高傲,都因为他而彻底破碎。
让高高在上的天上月变成只受自己掌控的水中影,他只是想象一下,心中便产生了难以抑制的快慰。
沈薇从他意味不明的神情中,实在看不出他的情绪,涩声道:“这才是我本来的样子。”
殷无觅的目光重新凝在她脸上,好半晌后,伸出指尖轻轻描摹她面颊的轮廓,露出一点久别重逢的笑意,说道:“你本来的样子也很好,更加好,薇薇,我好想你。”
殷无觅听到心底的一声冷笑,来自于伏鸣,在心内对他冷嘲热讽道:“殷无觅,你可真是口是心非呢,你想念的分明是昆仑神女的那张脸,你想要的是看着那张脸在你身下哭泣求饶……”
他窥探到了他心中真实的想法。
殷无觅脸上温柔的笑意未散,眼神却一瞬间沉冷得吓人,忍无可忍地打断心中的声音,“闭嘴!”
他毫无预兆的怒吼将沈薇吓了一跳,殷无觅看到她惊惶的样子,连忙收敛外露的情绪,环过手臂,如同对待这世间最脆弱的珍宝,小心翼翼地将她的魂魄揽入怀中,“薇薇,别怕我,我不是对你说的。”
沈薇埋首他的怀里,便再看不见他的神情,她心中千头万绪,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仔细关注他的情绪,她只想要探听到更多
() 他母亲的事迹,想知道这一切的真相究竟如何。
她想知道,她是不是被系统给骗了。
沈薇安静地倚在殷无觅怀里,与他温存片刻,试探地问道:“你刚刚是怎么了,为什么要那样伤害自己?”
“你都看见了啊,那想来也听见了我和他的对话。”殷无觅低垂下眸,目光自上而下,只能看到她不断颤动的睫毛,“那么,薇薇,你也和我母亲一样,是从另一个世界而来,领着任务来攻略我的么?”
沈薇愕然地睁大眼睛,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殷无觅笑了下,轻轻将她扶起来一些,看着她的眼睛,问道:“我的母亲从始至终都未爱上她攻略的对象,她到死也只想着回家,薇薇,你也是么?”
戮神台上静默得只剩下骨灰飘落的簌簌声,那一柄大剑的光芒璀璨生辉,剑身中部一段毫不起眼的剑纹剧烈地起伏。
沈瑱与姒瑛相识于微末,同时被上一任昆仑山君和水神收入座下,成为弟子,二人相伴万年,一同修炼,后一同继承师位,受昆仑山水所封,成为昆仑的山君和水神。
昆仑山水不可分离,他们自然而然结为道侣,从一开始便不是因为情动而结合。
在凡间历劫的一生于沈瑱而言,短暂得如同流光一瞬,可就是在这流光一瞬息间,让他经历了刻骨铭心的情起情涌。
让他即便回归了神位,这一瞬息落入他漫长的神生长河中,依然独特得如长河里的珍珠,明亮得令他无法忽视,无法遗忘。
可他的情动,原来都是别有用心的安排,阿娆,从未爱过他。
他对不起昆仑,也对不起姒瑛,他的余生都将活在这样的悔恨中,永无止尽,或许这才是天道对他最终的惩罚。
……
昆仑正值中夜,满天星斗如碗倒扣在昆仑之上,晟云台位于昆仑至高处,站在此处,上可攀星辰,下可概览昆仑全景。
姒瑛已很久没有看过昆仑全景了。
当初她与沈瑱一同受封山君水神之时,昆仑是何等辽阔繁盛,却没想到如今竟寥落至此,她望着昆仑墟外大片晦暗的土地,耳边似乎都能回响起掩埋于死地之中的生灵最后的哭泣。
“沈瑱,你我终究负了当初许下的誓约,没能守护好这一片土地。”姒瑛轻声叹息。
在她目光所望的尽头,是昆仑墟外的一片桃花林,桃花绵延百里,从一山开至另一山,在周围大片晦暗的死地之中,繁盛得异乎寻常。
此时,沈丹熹便在那一片桃花林中。
桃花树环绕的中间,矗立有一座四角亭,亭子四角挂着数盏明灯,不尽木的火光将周围照得一片亮堂。
沈丹熹坐在四角亭中,桌角上放着一盏琉璃灯,但那琉璃灯中却无火光,只剩内里一个空荡荡的灯盏,里面的雀火早已熄灭。
琉璃灯下压着一叠有关昆仑墟外枯竭之地的勘察资料,桌案上则铺开了数十幅的山水画卷。
沈瑱当初为遮掩昆仑地脉衰竭一事,下令
将山水枯竭的地界封印。
昆仑墟外的枯竭之地被大大小小的结界紧锁在内部,外面则铺设了大片的丹青画卷,以丹青之术造就一座座几可乱真的画境,将枯败的山水遮掩在画境底下。
为阻挡外人进入其中,发现真相,这些画境一座连接一座,一境套着一境,境中群山巍峨,仙雾飘飘,灵水涛涛,地势极其复杂,就算有人误入,也会迷失在山水雾霭之中。
以至于百年来,都无人发现这些仙山灵水并非真实,而是丹青笔墨所画。
若不是有画境崩塌,露出了底下枯竭的山水,死气蔓延出来,恐怕还无人能发现真相。就连沈丹熹曾经从这些地界上空飞过时,也不曾发现端倪。
现下这一片桃花林,便是其中一座尚还留存着的画境。
那一日,九幽重新被封,伏鸣和殷无觅都被压入九幽,但薛宥却趁乱逃脱了,沈丹熹下令彻查昆仑上下,揪出许多忠诚于薛宥的神官,顺藤摸瓜追踪到昆仑墟外的死地来。
在一片被遮掩在画境底下的死地之中,发现了一座存在许久的传送法阵。
昆仑墟外这大片的死地之中还不知隐藏了什么,若不仔细清查一番,实在是个隐患,沈丹熹这才领了人,亲自坐镇,着人清查全部死地。
夜风从桃林中卷过,拂落的花瓣如粉雾霞云,一片桃花瓣落到指尖,沈丹熹凝神于画卷中的眼眸轻轻眨了眨,顺着花瓣飘来的方向偏头看去。
花雨飞散的背后,露出一道颀长的身影。
沈丹熹放下画卷,站起身来,走到亭栏处,对那树下的人影说道:“我还以为你回羽山了。()”
我若是回去了,殿下会来找我么??()_[(()”漆饮光从花雨中走出来,面容逐渐清晰。
躲藏起来的这几日里,也不知道他去做了什么,那一头雪白的发色重又恢复乌黑亮泽,长发高束发冠,发丝间垂着五色丝绦编织的细辫,眉眼瞧着也比往日更加粗硬和深浓。
他穿了一身绛色红衣,衣上绣金纹,腰间缀珠玉,又成了一只自信满满的花孔雀。
沈丹熹略微侧身,露出身后桌案上成堆的画卷和文书,说道:“我原本是想去找你的。”
但昆仑事多,尚未安定,她分丨身乏术。
漆饮光被她一句话哄得翘起嘴角,步入亭中来,走进来才看到桌案一角上摆放的琉璃灯,他动作顿了一顿,随即又刻意放松了身体,若无其事道:“殿下这里有这么多燃烧不尽的火,还留着这么一盏灭了的灯做什么?”
沈丹熹从桌上拎起琉璃灯,盯着他道:“你是希望我把它扔了?”
漆饮光抿唇,不吭声了。
沈丹熹暗自失笑,她一直觉得他变了许多,但现在看来,这只鸟分明还跟小时候一样嘴硬。沈丹熹扬眉,故意道:“好吧,你如果真希望我把它扔掉,那我听你的就是。”
眼见她真的扬手想将琉璃灯扔出去,漆饮光慌忙抬手一把握住灯柄这一头,急道:“不要扔。”
沈丹熹
() 本就是试他一下,没想真的扔,她看一眼他紧紧抓在灯柄上的手指,问道:“雀火是你的魂火,你曾说过你的魂魄不灭,雀火便不会灭,现在它灭了,是因为我用了你的涅槃火么?那你的魂会怎么样,会因此受到损伤么?你的五色神光消散,也是这个原因?”()
漆饮光被她一连串问题问得有些发懵,在她一瞬不离地注视下,反而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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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丹熹皱眉,“笑什么?回答我。”这些问题已经在她心里盘桓许久了,只是漆饮光一直躲着她,让她无从询问。
漆饮光敛了笑,但眼中的笑意始终未散,老实回道:“差不多吧,不论是雀火还是五色神光其实都来源于涅槃火,涅槃火灭,它们自然而又跟着散了,不过殿下不用担心,我的魂魄并没有受到损伤,这一簇火没了,我再炼出一簇来就是了。”
沈丹熹怀疑道:“你们凤族的涅槃火这般好炼么?”
漆饮光默了默,笑道:“为了我的羽毛能早日恢复往日光华,我也会竭尽全力再炼出一簇来的。”
沈丹熹没再继续追问,姑且信了他说的话,可涅槃火已经用了,就算她不信,也无法再找出一簇来还给他。
漆饮光松开雀灯,一只小鸟从他袖中探头探脑地飞出来,跳到桌上画卷,对着卷上画着的一株红通通的山棘子树啄食。
这画上的果子太真,竟真叫它的鸟喙扎入画卷中,叼出一颗红彤彤的山棘子来。
山雀喜滋滋地拍动翅膀,仰头想往肚里咽时,那果子忽然在它鸟喙上化成了一滴鲜红的墨汁流了下来。
山雀不死心地又啄了几颗出来,无一例外全都没能吃进肚里。
漆饮光见不得它这么一副丢人的样子,从袖里掏出一个锦囊,倒了一把瓜子仁撒到它脚下,山雀这才放弃了那画卷中的山棘子,转而叨起糕点来。
两人坐回桌边,漆饮光低头仔细查看桌上铺开的画卷,说道:“好逼真的丹青法卷。”
在他查看画卷的时候,沈丹熹便也仔细地打量着他的脸,心中揣摩这只孔雀出来见自己这一面需得耗费多少染料?他的眉是他自己染的,还是旁人帮他染的?
这手艺实在堪忧。
沈丹熹应道:“沈瑱亲笔所画,亲手所制的法卷,铺设在这里百年都无人察觉异常,自然逼真。”
漆饮光被她直白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转头看向亭子外面的桃花林,继续道:“这么说来,这座桃花林也是丹青所画?”
“嗯。”沈丹熹捻了一片桃花,在指尖轻轻一搓,桃花瓣内的法卷灵气被揉散,粉嫩的桃花随即便化作墨汁,将她指尖都染作粉色,“我从画卷中拆解出了法阵,改制了几个铭文,使丹青之术可以用作活物之上。”
漆饮光愣了下,意识到这话中的含义,诧异地转过头来,“殿下的意思……”
他话未说完,便见沈丹熹从袖中取出一卷新的画卷展开,画上只画着一只五彩的小鸟。
沈丹熹抬袖取来桌角的细毫笔,笔尖上带着一点灵
() 气充盈的金墨,轻轻点在画中五色鸟上,她悬腕提笔之时,那画中五色鸟便随着她笔尖金墨从画纸上脱离。
“小鸟,过来。”沈丹熹唤道。
漆饮光下意识倾身,余光扫见一旁的长尾山雀一蹦一跳地跑来沈丹熹手边,他才意识到她唤的不是自己。
沈丹熹提起细毫笔,在长尾山雀的背上轻轻一点。
细毫笔尖下缀着的五色丹青便如彩烟一样贴附上长尾山雀身上,长尾山雀雪白的胸脯被染上一层桃花般的粉色,头顶赤红如火,黑色的翅羽也透出一种五彩斑斓的流光,它的尾羽往外延伸,长出了一簇纤长而浓艳的蓝色尾羽。
这一只黑白色的小鸟,眨眼间变作了一只浓妆艳抹的五色鸟。
长尾山雀被自身的变化吓了一跳,啾啾叫着要往漆饮光袖子里钻,被他用指尖按住。
漆饮光捧着长尾山雀,捏开它的翅膀,仔仔细细地将它翻来覆去看了个遍。
沈丹熹托腮看着他,说道:“虽然我觉得你本来的样子便很好,但你若是实在不喜,你想要什么样子,我都可以专门为你画出来,应该比你自己染的……”她顿了下,一言难尽道,“这个样子,要自然许多。”
长尾山雀挣脱了漆饮光的手心,扑腾翅膀飞进桌案一角的茶碗里,在茶汤里打了个滚,也没有将身上的五彩洗掉半分。
它跳出茶碗,抖掉一身茶水,振翅从亭子里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