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二娘,是昔年花白凤在当白天羽外室时的丫鬟,白天羽死后,沈二娘被花白凤派遣到边城,一卧底,就是十八年。
这十八年来,她的日子过的并不好,因为她的心中藏着秘密。
她一直在等,在等那个复仇的少年准备好,前来边城。
这秘密她在心中藏了许多年,终于等到傅红雪后,却又等来了一个足以让很多人都天翻地覆的秘密。
——傅红雪,不是白天羽的儿子。
这么多年,他以复仇为活在世上的唯一目标,但这一切,不过是老天爷开的一个大玩笑罢了。
沈二娘很难说清自己听到这消息后的心情,震惊、荒谬、想要驳斥……冷静下来之后,又有一种深深地无力与可笑,以及对傅红雪这年轻人的同情和怜惜。
沈二娘也为复仇付出了许多,但她毕竟是一个外人,还能保持冷静。
花白凤呢?
花白凤毕竟认为,那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花白凤知道了这件事后,会做出什么反应呢?
***
残秋,草木凋零。
小院儿中有一颗枣树,秋日的果实缀满枝头。
枣树在边城很多见,因为这是一种耐贫瘠的树种,即便是在边城的土地上,也能长得很好。所以这里的饮食中,红枣制品也不少,譬如茶水——这里的茶叶普遍质量很差,但会加许多枣干、枸杞之类的东西。
罗敷特地从万马堂又敲诈了好些果干回来,以茶水打底,加了玫瑰茄、红枣干、龙眼干、枸杞、红枣、黄糖、核桃仁,做了一回“八宝茶”,把劣质茶换成了上好的西湖龙井,尝了一口,眯起眼睛品鉴。
嗯……怎么没有那股特殊的感觉呢?
她又换回了不太好的茶叶……这下感觉对了,就是要那股味儿!
她悠悠闲闲的,连带着荆无命也很悠闲……但他没有悠闲多久,因为小院儿里成熟的枣子被叶开和路小佳打下来了,然后罗敷突发奇想,想做枣泥山药糕!
枣泥山药糕,枣泥自然要炒馅,荆无命年轻的时候就受过炒馅之苦……没想到如今因为老婆突发奇想,又要受一次炒馅之苦,被关在厨房里两个时辰没出来。
做好糕点之后,罗敷满面笑容,捻起一个,给丈夫先尝。
荆无命乖乖张嘴……又被烫了一下,罗敷赶紧给他灌了一杯晾凉的八宝茶下去。
荆无命面无表情地瞧着她,看着她吹一吹手上的糕点,又递到了他唇边,这一次,他毫不留情地咬了一口她的手指。
罗敷“噌”的一声就把手指给收回去了,嘴上嘟囔着骂他,唇角却挂着笑容。
顺带一说,这全程都没避开二个少年。
路小佳见怪不怪,甚至用师娘和师父旁若无人、打情骂俏的画面下花生吃;叶开瞧着瞧着忽然笑了,似乎觉得这很有意思;傅红雪嘛……傅红雪有点失神。
曾几何时,他那些悲怆、深沉的仇恨,也来自于他想象中的家庭。
——如果没有马空群,父亲不会死。
——如果父亲没有死,那么他们一家二口,一定会过上幸福的日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母亲那枯枝般的手,干瘪如鬼爪,十八年来,她都在仇恨与执念中度过,过度的仇恨无法发泄,于是就只能冲着他来发泄,无穷无尽的辱骂、诅咒,一连串的鞭打、折磨……还有母亲的哭声,那有如厉鬼哭嚎的哭声……
结果,傅红雪带着刀走出他们藏身的地方之后,才悲哀的发现,即使父亲不死,他们的生活也不会幸福到哪里去的。
真正幸福的夫妇……是公主姨姨和荆先生这样的。
随时随地都可以笑起来,两个人一起出现时,永远如胶似漆,路小佳见怪不怪,熟视无睹,显然从小到大早都看习惯了。
可是白天羽……
白天羽的为人,不是傅红雪想骗自己不相信、就可以不相信的。
他风流成性,他明明有自己的正室夫人,却仍在外头沾花惹草,女人与他永远分不开,即便他还活着,他的身边也会不断地出现新的女人,引起母亲新的嫉妒与仇恨。
白夫人又何尝不仇恨?
这个女人已经死去十八年了,可她当年那轻飘飘一拨弄的手段,带来的灾祸与痛苦,一直可以延续到如今。
她一定恨极了母亲,才要用这种法子惩罚她。
他们一家二口的生活不会幸福,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是一家二口。
父亲心无定所,母亲居于外室,而他……他甚至都不是“私生子”,他只是一个工具,一个白夫人用来报复母亲的工具。
母亲……知道了么?
他该如何去面对母亲?他还能再叫一声母亲么?
傅红雪如此茫然、又如此恐惧,他不愿意深想、也不愿意去探究,因为他很害怕,自己会探究出一个噩梦般的答案。
他不愿面对。
但,该来的,总会来的。
边城的太阳总是这样的该死,烈、热、晒得人浑身上下每一寸都用不上力气。
不过今天倒是没有风沙,路小佳坐在屋顶上玩抛花生、吃花生的游戏,叶开大剌剌地躺在屋顶上,露出了靴子底部的两个大洞。
罗敷路过,看了好几眼。
叶开躺着不动,打招呼:“公主姨姨!”
罗敷是个很随便的人,罗园从来也没讲究过什么昏定晨省,她个人很讨厌这种腐朽味道都溢出来的规矩,所以养成的路小佳就挺没规矩……不然也不能因为五千两银子真的当街洗澡。
叶开在屋顶上躺着不动,罗敷也不在意,她嗯了一声走过去。
过了一会儿又走回来。
叶开一跃而起,像只灵巧的动物一样、稳稳当当地落在地上,笑道:“公主姨姨!”
罗敷斜眼瞅他。
罗敷道:“你的鞋底不会进沙子么
?”
叶开爽朗地道:“岂止呢,我脚底都被磨出两个大泡啦。”
罗敷:“…………”
这开心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罗敷道:“你就不打算换双鞋子?”
叶开道:“不换、不换,别人的鞋子上又没有两个大洞,我的鞋子比别人的鞋子好多了,说什么也不换的。”
罗敷:“…………”
李寻欢这教出来的什么徒弟啊!
还有你,阿飞,这小子不是你从小看着长大的么,你挺正常一个人,怎么养出这么奇奇怪怪的孩子来的?
至于奇奇怪怪的路小佳……嗯,罗敷认为,这是情有可原的,因为很显然,她和荆无命都不能算什么正常人。
傅红雪就坐在树下,手上依然紧紧地握着刀,不言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
叶开探头,问:“小傅在想什么呢?”
傅红雪没说话。
半晌,他才摇了摇头,慢慢地道:“没有在想什么。”
罗敷不以为意。
傅红雪当然也不是什么正常人。
他的前半生只有一个目标,现在这目标被抽掉了。
他固然是很坚韧的人,不会因为这件事而想去死,但想要恢复,却也很需要时间,短时间内,你要求他振作起来,不仅不现实、也是对他的一种逼迫。
于是,罗敷只是在他头上拍了两下,温声道:“陈大倌家的绸缎庄今天会送新的料子来,你帮我去挑一挑呢?”
傅红雪抬眸瞧着她,眼睫毛轻轻颤抖了一下,张了张嘴,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