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任知州的轿子落地便惊动了鹤居楼中张罗着接风宴的一众官员,他们没一个穿官服的,身上要么程子衣,要么道袍的,提着衣摆从鹤居楼中出来,抬头便看见那立在轿子前的年轻人,他穿着一身青色官服,胸前的补子上绣着翎羽雪白,姿态高洁的白鹇,绵绵细雨里,他没有撑伞,正仰头望向对面鸳鸯茶楼上。
虽未见其人,但见其官服颜色以及那补子上的白鹇,官员们自然认了出来,这应当便是那位陆知州。
一名留着两撇八字胡,眼皮天生很肿的官员才往阶下走了两步,一声“陆大人”还没喊出口,便见那位陆大人忽然弯身捞起那只在他脚边打转的狸花猫,竟往对面的鸳鸯茶楼里去了。
楼内的茶客们没料到正被他们议论着的陆知州忽然进来了,他们声音一瞬小下去,一个二个地从椅子上弹起来,不知道是该作揖还是直接跪下得好。
茶楼掌柜才反应过来,心说这得跪啊,可是膝盖才一弯,众人只见那位陆知州如同一阵清风般掠过,径自往楼上去了。
楼上楼下鸦雀无声,陆雨梧快步走到廊上去,朱红栏杆畔,茶客们噤若寒蝉,作势起身要跪,却听那位知州大人道:“不必跪。”
茶客们才抬起来的屁股又一下落回去,面面相觑片刻,他们小心呼吸着,偷偷地看向那位陆知州,只见他怀中抱着一只毛发湿漉漉的胖猫,而他站定在那里,栏杆外细密的雨雾扑来,他的眸子盯着几步开外,紧挨着栏杆的那张桌子。
桌面上有一层浅淡的雨气,一只茶碗翻倒,茶水还在顺着桌沿往下滴答,一盘糯米八宝鸭没有吃完,一旁的瓷碟中是摆放整齐的根根鸭骨。
瓷碟底下押着一只信封。
陆雨梧走近,伸出双指将它抽出,慢慢露出信封上“细柳亲启”四个墨字,封口处是被撕开的,里面空空,什么也没有。
一阵急促的步履声踩踏楼板上来,近了。
紧接着一道声音落来:“下官汀州州署同知窦暄,拜见知州大人。”
陆雨梧眼底那一分黯然的神色从指间信封掠过,转过身再抬起眼帘看向面前此人,神光清泠而疏淡:“原来是窦大人。”
窦暄是州同知,从六品,正该是这位陆知州手底下的副手,他拱手作揖,略略抬首:“我等皆在对面的鹤居楼上静候大人,不知大人为何到这里来了?”
“没什么,”陆雨梧抹了一把怀中狸花猫身上的雨露,不着痕迹地将空信封收入袖中,“走错而已。”
窦暄眉心微动,却也什么也没多说,面上仍含笑意,礼数周全地将这位知州大人请下鸳鸯茶楼,去到对面鹤居楼。
汀州官署里所有的属官皆在鹤居楼门口将陆知州迎入楼中,上楼之际,窦暄行在知州身边,低声说道:“孟提学此时正在楼上。”
“孟提学?”
陆雨梧抬眼。
“正是孟莳,曾任礼部员外郎,前年回来庆元做提学官,他听说大人您来汀州任职,便
一定要来给您接风洗尘。”()
提学官为一省学政,负责科举与书院一应政务,巡视各州、县学,选拔国子监生,是个正四品官,一般都是德高望重之人担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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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莳出身白苹,正是汀州境内佛陵县人,如今已有六十余岁,大约是保养得宜,头发与须子还没那么白,他戴着懒收网巾,看不出发鬓稀疏,一身宽松的蝠纹道袍,听见踩踏楼板的步履声,他抬起眼朝帘子那边看去,果然不多时,外面的仆人便掀起来帘子,那穿着一身青袍官服的年轻人被一众人簇拥而来。
孟莳发觉他怀中竟还抱着一只猫,那猫毛发上的雨露将他衣袖沾湿了一片,他却浑不在意,只将猫放在一旁的案几上,随即走上前来,俯身作揖:“学生陆雨梧,见过孟提学。”
“快不要这样多礼!”
孟莳忙起身虚扶了他一把:“我本是腆着老脸,硬要凑来给你接风的,可不是过来摆谱的!”
孟莳笑呵呵的:“这么问也许有些唐突,不知陆知州的表字是?”
“秋融。”
陆雨梧说道。
“可是陆公给你取的?”
孟莳一边问,一边按着陆雨梧的肩让他坐下来。
“是。”
陆雨梧颔首,狸花猫跳下案几,又来他脚边打转,他索性将它捞起来,抱在怀中。
孟莳见他如此,便笑着道:“想不到你还是个爱猫之人,连赴宴也要带上它。”
“捡的。”
陆雨梧淡淡道。
他的手按在猫脑袋上,招来陆青山要了一张干净的巾子,好似专注地给猫擦拭身上的雨水。
孟莳一手才端起来茶碗,闻言倒是无谓地扯了一下唇,十分自来熟:“今日只有咱们这些人而已,在这鹤居楼也都是为了给你接风,又不是上堂审案的,秋融,你怎么穿着官服就来了?”
“初见同僚,我想理应如此。”
陆雨梧没抬头,仍在擦拭猫的毛发。
室内一时静下来,孟莳仿佛是此刻方才觉察出这位陆知州的一点秉性来,看着那样的和煦知礼,但实则如一汪净湖,看似粼波不泛,实则静水深流。
身为州同的窦暄眉心动了一下,但面上却没有什么过多的表情,他只是抬眼看向那位孟提学,只见孟提学面色如常似的,又道:“你既然是汀州知州,那么你与窦大人他们也就是一家人了,可不要太生分了啊,他们是有心的,今日若不给你接风,只怕后头就排不上了。”
孟莳说着玩笑似的话,但里面总有几分意味并不好笑,陆雨梧抬起脸来:“不知孟提学此话何解?”
那窦暄忙接过话去:“咱这儿的繁华是靠盐养起来的,不是下官胡言,这大燕的国库一半儿是靠盐养的,而这盐业当中的一半儿,又是靠咱庆元这一个省,汀州是庆元的中心,庆元的盐商们都从这儿立根基,自从知道您要来汀州任职,底下那些盐商们都急着要见您一面。”
“见我做什么?”
陆
() 雨梧神情沉静:“我不过一个知州,跟盐政分毫不沾边,他们无论是赚钱,还是缴纳盐课银,领取盐引,本与我无关。”
窦暄看着他片刻,仍露出得体的微笑:“大人说得是,他们也不过是想见见您这位父母官罢了,您虽与盐政无关,可汀州大小事不都与您有关么?”
“辑熙,还看不出来吗?”
孟莳忽然笑了一声,将茶碗搁下来,对窦暄道:“咱们这位陆知州与他的祖父陆公一样,盐商们如何想,那是他们的事,陆知州不关心这些。”
“孟提学说得是,陆公生前本就清正无私,家学渊源,陆知州自然如此,”窦暄附和着,又对陆雨梧解释道,“辑熙正是下官的表字。”
陆雨梧腾出一只手端起茶碗来抿了一口:“窦大人的名与字,可真是极尽光明。”
窦暄笑了笑,略肿的眼皮总是耷拉着,衬得他眼睛小而无光:“大人谬赞。”
官署里的属官们眼观鼻鼻观心根本不敢在上官说话的时候插嘴,室内就这么忽然一静,窦暄觉得有点尴尬,小心地瞅了一眼孟提学,提议:“那……开席?”
孟莳手指轻扣茶碗边沿,脸上仍然是平和放松的笑意:“陆知州都已经坐在这儿了,自然是该开席了。”
雨势渐大,街上撑伞而过的行人总忍不住往鸳鸯茶楼后面的那棵老槐底下瞅上两眼,那里有一个大高个,穿着蓝布衫子,身上点缀银饰,他头上戴着个斗笠,偶尔抬头,露出脸上神秘的银色图腾。
在他身边,则是一个年轻的姑娘,约莫十六七岁,一身蓝布衫裙,身上绣着彩线蝴蝶,发髻上与身上都挂着漂亮的银饰。
他们看起来像是异族人。
比较奇怪的是,他们两个都蹲在树面前。
“阿叔,咱们怎么办啊?难道……咱们真要眼睁睁地看着细柳姐姐去杀陆公子吗?”雪花手中撑着一柄伞,雨滴打在伞沿的声音听得她心烦意乱,“要不是咱们有个送信的借口,那柏护法还不肯告诉我们细柳姐姐来汀州做什么……”
要不是浮金河桥底下那个老摊主拦住舒敖,硬说有一封信给那位常去他那儿吃早饭的紫衣姑娘,舒敖和雪花也没办法凭着一封重要信件的借口,从柏怜青嘴里撬出细柳的下落。
舒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忽然破口大骂:“大燕皇帝心真坏!”
他声音大,引得路过的几个行人神情惊异,侧目过来,雪花赶紧捂住他嘴巴:“阿叔!快别乱说话!”
舒敖眉头拧得死紧,他一把拉开雪花的手:“雨梧昨日到的汀州,我昨晚就看见细柳在擦刀,擦了好久!她肯定,肯定已经在琢磨动手的事了!”
雪花倒吸一口凉气:“阿叔,我们得想个办法!”
两人蹲在树面前,忽听身后很轻的步履临近,随之而来的,是一道浸润雨气的清越女声:“想什么办法?”
舒敖与雪花几乎同时后背一僵,而后齐齐转过头,望向身后的紫衣女子,她没有撑伞,雨露沾湿了她乌黑的鬓
发,在她的珍珠耳坠末尾晶莹欲滴。
她发髻间那只玉兔抱月银簪被雨水冲刷得雪亮。
“我们……”
舒敖结结巴巴的,还没说出个所以然,细柳却没什么要听下去的意思,她清冷的眸子在他们二人脸上扫了一番:“信我已经收到,你们也该回去了,别再跟着我。”
说罢,也不等舒敖与雪花反应,细柳转过身,余光扫过河对岸光影浓暗的连廊,她面上神情淡漠,孤身步入烟雨。
梅雨潮湿,减淡几分六月的炎热,天色渐渐暗下去,连绵的雨水顺着官衙的檐瓦流淌滴答,灯笼照着庭内湿润朦胧的雾气。
“公子?”
隔着一道帘子,陆青山站在那里,看向内室里的那道素纱屏风。
内室里热雾缭绕,陆雨梧靠在浴桶的边沿,听见这道声音,方才睁开眼,像是茫然了一瞬,又很快恢复清明。
“您怎么了?”
陆青山在外面问。
“没事。”
陆雨梧抬起左手将湿润的长发往后理,露出来整张被热气熏得微微湿润的面容:“只是睡着了。”
“我去让人给您煎药。”
陆青山说着,便往门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