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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海棠挽袖,披帛如练飞出缠绕住细柳的腰身,她反手一个用力,瞬间将细柳从石栏上拽下。
细柳双足落地后退几步稳住身形,双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双刀,回头只见玉海棠冷冷的睇视,她双手一顿,顷刻间,玉海棠袖底一根银针刺破阴冷的风钉入她的左肩。
细柳踉跄后退几步,那种阴寒的内劲随着尖针震颤她的脏腑,她猛地呛出一口血来,抬起头迎向玉海棠满含戾气的神情,她隐忍住双手想要握刀的冲动,抬起手背蹭去嘴角的血。
“这不是你能随意踏足的地方,”
玉海棠抬头瞥了一眼倚靠山壁蜿蜒而上的石栏栈道,“你想找谁的籍册?你自己吗?”
细柳扶着左臂,不发一言。
“你不说,”玉海棠轻轻颔首,凌厉的目光陡然落回她身上,“不如我来替你说,你是来帮陆雨梧找周盈时的籍册,对不对?”
细柳仍不说话,只是与她相视。
盘旋的风潮湿而阴冷,吹拂满洞长幔翻卷,玉海棠看着她,倏尔冷笑了一声,她走上阶,素白的衣袂一扬,她在那张长榻上坐下来:“你总是学不会安分地做一柄刀,在这一点上,你与周盈时都是一个样。”
猛然听见玉海棠这句话,细柳神色一动:“您说什么?”
“你不是想替陆雨梧找周盈时吗?”
玉海棠轻倚榻上,袖底落出一部约手掌大小,折叠得极厚的册子,她手捏住一端,另一端抛出去,长卷簌簌展开,落于阶上。
“即然你这么好奇,那么我便告诉你。”
玉海棠高高在上,她轻睨着细柳,“身为左护法,你应该最是清楚,历来入我紫鳞山者,有贩夫走卒,有犯官罪奴,亦有江湖草寇……只要我想,天下间就没有我紫鳞山不敢收,不敢用的人,但一入紫鳞山,这些人一辈子到死都要摒弃过往,成为我山中之物。”
玉海棠的声音凌洌,在这洞府之中尤为空灵,细柳几步走到阶前,目光睃巡长卷之上,蓦地定在卷尾——
“建弘六年冬,庆元巡盐御史周昀独女盈时入山,七年夏,周盈时殉身南州,年十一。”
细柳心神一震:“……她死了?”
她抬起头,只见玉海棠扔了手中的籍册,她看着细柳,神情讥诮:“你看,你什么都不记得。”
“你知道这册子上为何没有你吗?”
玉海棠唇边勾起薄冷的笑意,“因为你与这上面所有人都不一样,你坏了脑子,记不得自己曾经是谁,记不得自己做过什么,更记不得你与周盈时曾一同进山……”
“不可能。”
细柳反驳道:“我十一岁入山,是六年前,比她晚一年。”
“细柳,”
玉海棠忽然收敛起眼底的讥诮,她如一尊神女像,不悲不喜地审视着这个年轻的女子,“我骗过你吗?”
细柳神情一僵。
不曾。
她在紫鳞山中六年,心中最是清楚山主玉海棠从不屑愚弄任何人,她向来出口皆真,才有如今满山弟子将她一字一言都奉为圭臬的局面。
她不说谎,亦厌恶人说谎。
山中弟子若有欺瞒之心,她必以严厉手段处置。
“你什么都忘了。”
玉海棠无情的声音落来:“六年前,剑池里的剑你没有一柄可以握得稳,后来弃了剑,握住这一双细柳刀你才算找到一条道,你难道真以为是你的手天生就适合握这双短刀?”
闻言,细柳一瞬紧紧盯住她:“……什么意思?”
玉海棠扯唇:“七年前,你与周盈时一同入山,那时右护法还在,是他亲手赐了细柳双刀给你们二人。”
她站起身,在阶上踱步:“你们同吃同住,同在沉蛟池中练刀……”
说着,她侧过身来,站定,看着细柳那张苍白清癯的脸:“那时你们好得就像是一对双生子……你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了吗?你们一道去的南州,去完成你们人生当中的第一个任务,她与其他所有人都死在那里,独你一人活着回山。”
细柳眼睫抖动,她如一座冰雕般僵在原地,她随着玉海棠的娓娓之声翻遍自己那少得可怜的记忆,胸腔里却只有个空茫的破口,灌满风雪。
“不可能……”
她齿关发颤。
“她一定对你说过很多话,她是一个有过去的人,总有那么多的经历可以对你说,”玉海棠居高临下,将她的空洞茫然收入眼底,“可惜,你忘了她。”
“你这样的人,是注定不能拥有任何朋友的。”
玉海棠无情地说道,“反正到头来你都会忘得干干净净,说不定往后哪天,你连自己现在的身份也会忘了。”
“不要奢望人的温情,你只配做一柄刀。”
玉海棠残忍的语气如朔风骤雨般压来,细柳胸腔浊闷,她几乎要不能呼吸,她踉跄后退,左肩衣料被血液湿透,那根针在她的血肉里刺得她骨肉生疼。
她恍惚转过身,本能地要逃离这个令她心口闷得难以喘息的地方。
玉海棠站立阶上,阴沉地睇视细柳单薄的背影,那血渍如簇开在她肩头,她倏尔开口,声音毫无温度:“我的银针封住了你的经脉,近期不要动武,否则以你这副破败躯壳,连一柄刀也做不成了。”
才入夜不久,燕京城内各家关门闭户,只于孤清灯盏在檐下飘荡,陆雨梧才从护龙寺出来,正值宵禁,街上并无行人,陆府马车上点了两盏亮堂堂的灯笼,一行侍者在车后随行。
“公子,我们明日真要去驿馆找那位苗地来的大医?”
陆骧坐在车上,回过头去,车帘被风吹开一道,隐约露出那年轻公子一副正襟危坐的身影。
“要我说,您如今做的这差事,那些流民认您是个好官,都念您的好,可您为了他们,却遭了不少做官的记恨,那些匠人村的人闹事,哪里就真的全是他们自己的主意?”陆骧说着,哼了声,“要说这
里头没人故意给您使绊子,我是不信的。”
陆骧抿了一下嘴,担忧道:“若您在找周家小姐的这件事被露到了台面上去,一旦有个谁拿这事做文章……”
“只不过是见上那大医一面,如何就是摆在台面上任人探看了?”
马车内,陆雨梧轻抬眼帘,只见被风吹开的帘外忽然开始落雪,点滴都在灯影中融化,“祖父在朝廷里并不容易,这些我都明白,我有分寸。”
他话音方落,隐约听闻前方有整齐的步履声近。
身着银铁盔甲的巡夜军队伍规整有序,走在最前面的一名军士双目在昏黑的十字岔口一睃,倏尔见前方一道清瘦身影自浓暗的阴影里缓步走出。
“停。”
军士抬手,身后众人立即驻足。
“宵禁之时,何人在街上乱走?”
军士高举灯笼,竖眉大喝。
那人却似毫无知觉,瑟瑟寒风中,军士仿佛听闻一阵细碎的清音,只见那人一步步行来,昏黄的灯影照见她随风而动的紫色衣摆,腰间雪亮如新的银饰。
那竟是个极年轻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