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听她这样说,陆雨梧脸上很快浮出一丝错愕:“你为何这样问?”
“你是陆阁老的长孙,与我这样的人接触本不是什么好事,除了这一点之外,我实在想不出你这么做的理由。”
细柳说道。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许是有些意外,陆雨梧怔愣片刻,他睫毛一抬,眼睑底下一片淡影随之而动,再开口,他语气里添了一分无奈:“细柳,我有时其实很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
细柳不解。
“羡慕你身上的江湖气,你很自由,至少你的心是。”
陆雨梧看着她道。
身为杀手,何来自由?可他说的,却偏偏是一颗心的自由,细柳一怔,他到底又有什么好羡慕的?想做什么他尽管去做就是,但这番话才启唇欲出,她却随着摇晃的灯影倏尔看向马车檐下的那一盏灯笼。
寒风里,灯笼摇晃转动,漆黑而森严的一个“陆”字。
一个字,层层枷。
她忽然明白,有些事她能自如地去做,而他并不能。
细柳收回目光,说:“你不是说过,要天下百姓都不再吃蓬草吗?”
陆雨梧笑了:“是。”
他从油纸包中捻出一颗糖山楂递给她:“你快上来,我与朋友同乘,人若指摘,乃人之过,我向来不亏本心,随他们去说。”
细柳垂眸,看着他指间糖霜如雪,半露朱红山楂。
“抱歉。”
陆雨梧忽听她这样一声,只见她接了糖山楂,再抬眸,大约是因为她并不常道歉,那张向来清冷的面容上浮出几分不自然的神情。
细柳早已习惯了人与人之间各有各的目的,来与往,皆是棋,可此时她再看陆雨梧,他却从来不是个下棋的人。
上了马车,细柳与陆雨梧各坐一边,彼此相对,陆雨梧打量着细柳脸上仍有些不自在的神情,他扬唇,忽然道:“不过有一点你们倒是挺像的。”
“什么?”
细柳面无表情地抬首看他一眼。
“你们都是不愿给人带来麻烦的人。”
陆雨梧说道,“从一开始你便在提醒我离你远一些,你说我与你这样的人接触不是一件好事,可什么是你这样的人?不过一层身份皮囊,百年之后黄土白骨,你我都要脱了它。”
细柳闻言扯了扯唇,心中生出一分好奇:“她到底是你什么人?”
湿冷的夜风顺着窗外迎面吹来,陆雨梧默了片刻,并不避讳,开口道:“她是我父亲好友的女儿,我与她算是自小一起长大,她父亲周昀便是花砚之前的庆元巡盐御史,因父母之命,我与她也有过一纸婚约。”
细柳不由看他一眼,随即又移开目光,平淡道:“难怪你对她如此牵挂。”
陆雨梧笑了一下:“十岁的年纪哪里明白这些,她不明白,我亦如是,因而虽有婚约,但她与我更像旧友。”
“我儿时祖父对我甚严,只要我在京便会每日考究我的功课,但我的老师一入冬就会变得懒散,耽误我一些课业,因而每年冬天我受祖父戒尺颇多,但她与我却不一样,她自小便是一副洒脱性子,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即便周世叔常以规矩约束她,只要是她不愿意做的,她亦从不肯受束。”
“她不受束,亦见不得我受束,吃准了我祖父对她的好脸色,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带我出去玩乐。后来周世叔上任庆元巡盐御史,他们去了汀州,我父亲为了让我少受祖父训诫,干脆便也带我下汀州暂住。”
汀州是什么样的,陆雨梧几乎已经忘了,马车辘辘声中,陆雨梧抬眸一望,帘子被风吹开,一片浓深夜幕:“周世叔出事之后,父亲担心在那个风口浪尖牵连祖父,未敢替周世叔收尸,这件事成了他的心病,他心中有愧,郁郁多年,临终前唯一遗言便是让我找到失踪的盈时。”
父亲一向体弱,临终时以一双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抓着他的腕骨,对他说:“秋融,你要找到她,一定要找到她……如今周家只剩一个盈时了,你一定要找到她,护她周全,如此,九泉之下,我才敢见少钧和他的夫人。”
细柳无声地打量他,这个少年眼底似有山雾轻拢,几分惘然。
马车忽然停下来。
外面传来陆青山的声音:“细柳姑娘,到了。”
细柳应了一声,抬眼与陆雨梧目光相接,她才要掀帘,却又一顿,随后开口道:“放心,人我会继续帮你找。”
“多谢。”
陆雨梧朝她轻轻颔首,看向窗外,那宅子门前一个被夜里的寒气冻得直哆嗦的宦官正伸长了脖子往这处望来。
“这宅子是曹凤声送你的?”
陆雨梧问她道。
“嗯,”
细柳淡应一声,只道,“他要白送,我自然不要白不要。”
陆雨梧闻言轻笑一声,见她俯身出去,几步上阶往大门口去,他对陆青山道:“走吧。”
那宦官将陆府渐远的马车屁股看了又看,心里暗自思忖着什么,却见细柳绕开他往大门里去,便连忙跟上去:“大人,宫里让奴婢来府里给您打个杂儿。”
细柳瞥他一眼:“你叫什么?”
“奴婢来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