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7 章 陈冤新罪(五)(1 / 2)

文永二十二年冬发生了很多事,每一件都如小溪汇流,最终耗空梁朝的气数。

桩桩载入史册的巨变中,一个死掉的、方才上位两年的年轻太监,甚至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令人唏嘘或是憎恨,可以称之为政.绩的事件——他的死就如同香灰燃尽熄灭前那一缕青烟。

无人在意,也无人看见。

宴云笺在成复的尸体旁枯坐一夜,天色熹微之时,他吩咐人将尸体抬回他府上停灵。

原本此事不符合礼数,且极为不妥,但没人敢问,或者说,没人有心去问。

就连皇帝早起,听说成复被薛琰刺杀。死在宫中,也只是点头皱眉:“哦,先把周康提上来伺候。宣贵嫔即刻打入冷宫,连同明德公主一起关进去。朕平日里,就是太纵容她们了。”

这日上朝,朝堂上因太子与公孙忠肃之事辩得不可开交。

太子乃是储君,骤然获罪入狱,却无确凿的说法,太子太师太保纷纷谏言,请求彻查太子冤屈。

而公孙忠肃的门徒党宇亦不在少数,纷纷为其开口求情,又因其亲外甥薛琰昨日在宫中行凶杀人,局面变得更加错综复杂。

皇帝不胜其烦,怒从心边渐起:管他真冤枉还是假冤枉,眼下局面已至此地步,若将两人放了,他们心怀怨恨,假密谋都会变成真密谋,自己还如何能够安枕?

正想开口,忽见下首一直静听不语的宴云笺出列,微微拱手,身姿挺拔如松竹白鹤。

“皇上,按照我朝律例,宗亲与正二品以上官员获罪,可在朝堂亲口申诉,由皇帝亲审。”

皇帝略一沉思。

顾越亦出列:“启奏皇上,公孙忠肃在狱中口口声声要求面圣,言及所奏之事关乎国本,请皇上准许他上呈天听。”

皇帝眉目一沉,哼笑道:“关乎国本?好好好,朕倒要听听他还能巧言令色说出什么花样来!去把二皇子和公孙忠肃给朕提来。”

二皇子便是从前的太子,他刚获罪便被废去太子之位,这会儿被提上来,整个人战战兢兢,面如土色,见到皇帝,扑通跪下连连磕头:

“父皇!父皇!求父皇明察——儿臣是冤枉的,真的是冤枉的!儿臣怎会与公孙忠肃一同谋逆,绝无此事啊,绝无此事……”

他越是这般作态,皇帝越是狐疑:“朕的金吾卫亲眼所见,你与公孙忠肃在城西民宅密谈一夜,你还矢口否认!”

二皇子吓得泪流满面,不停摇头:“那一定是看错了……父皇!一定是看错了!儿臣承认色迷心窍,畜养外室,那晚私会青儿与她同榻共眠一夜罢了,绝无密谈之说!”

眼下为了性命,也顾不及什么脸面,将这些私隐全拨开了说。

“父皇明察,儿臣求父皇将青儿提来,只消一问便知儿臣的清白啊!”

皇帝怒不可遏,双手一拍桌子,起身将桌上的笔架掷出丢在二皇子身上:“孽畜!亏的你身为皇子,竟能在大庭广众之下

说出如此不要脸面之事!朕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二皇子跪伏在地,不停求饶:“儿臣只是想证实自己的清白,儿臣实在担待不起谋逆这样的罪名啊……”

皇帝阴着脸色慢慢坐下:“将那贱妇提来。”

很快,二皇子口中所说的青儿便被人押了上来,她双目呆滞,身躯不停发抖,连头都不敢抬。

宴云笺撇去一眼,目光下至,复又移开。

皇帝嫌恶望着那女人,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脏了眼睛:“你说说看,那晚二皇子当真只是夜会你一人?”

青儿跪在地上缩成一团,脸色惨白,舔了舔嘴唇:“……不是。”

二皇子浑身一震,不敢置信侧头。

“太子爷……不,二殿下将草民安排在那里,只是为了……避人耳目……草民不知那一晚来的是哪位大人,殿下,不准许草民旁听……”

二皇子大怒:“你这疯妇胡言乱语——”

他刚要暴起就被人毫不留情压下。脸颊磕在地面上狼狈不堪。

方才力保太子的朝臣们面面相觑,有人动摇,也有人仍然坚信他的清白,请求彻查此女身份。

混乱时,公孙忠肃被带到。

他宽厚挺拔的肩膀些许佝偻,头发用粗布松松扎着,几缕碎发垂落下来,随走动而轻摇。

身上穿的衣衫脱开了线,手肘那处破了洞,露出污损的里衣。

他被两名侍卫押着走上来,路过宴云笺时停步,旁若无人般:“辅国大将军,怎么老了这么多?”

公孙忠肃闲话家常一般。目光从宴云笺乌发中夹杂的几根银丝上游移而过:“二十三岁的年纪,该懂得保养自身才是啊。”

近处的人不由向这边看了一眼:二十三岁?无论样貌,气质,还是双眼中的沉重沧桑,都让人无法相信他竟如此年轻。

而宴云笺自始至终都恍若未闻,目光都没有落在公孙忠肃身上。

这一切发生不过须臾,公孙忠肃话音刚落地,皇帝便大怒喝道:“公孙忠肃,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光是藐视朝堂之罪,便够你死个几回了!”

公孙忠肃收回目光,深深看了一眼皇帝,直挺挺跪下。

“微臣有罪。”

“哦?你终于认了。”

公孙忠肃神色未变:“是。”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他身侧的二皇子脸上血色尽退:“公孙、公孙忠肃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本宫何曾与你夜谈!你受了何人指使……受了何人指使要如此诬陷本宫!”

公孙忠肃理都不理,喉结滚动:“启奏皇上,微臣之罪不止于此。如今幡然醒悟,在死之前,该将其公之于众。”

竟然还有?皇帝气急,冷笑道:“好,好啊,你便一五一十说个清楚,朕倒要听听,你这乱臣贼子到底都背着朕,干了些什么勾当!”

公孙忠肃道:“请皇上准许罪臣带上两名证人。”

半柱香后,两个男子被铁索连

着一起走入大殿。那二人年纪相仿,都是四十余岁的年纪。

皇帝原本神色不耐,看两人走近,微微拧眉定睛细瞧,忽的心里一咯噔。

这两人……

这两人越看越面熟。

但还不等他想起什么。公孙忠肃声线低沉,已然开口申诉:

“微臣一罪,二十五年前臣得令命当时太医院院判甄如是研改保留下来的疫病毒种,引至人身,秘密运往西南大昭。待大昭疫病渐蔓,假借救助之名前往,实则带了大量染及疫病的民众,致使大昭时疫加速大规模扩散。”

皇帝全然愣了。

“微臣二罪,大昭察觉我朝企图,将一应官员赶回本土,致使疫病染及梁朝半壁江山,民众死伤无数。而后颠倒黑白,捏造大昭为迫害者,致使其蒙冤多年。”

人群中渐起窃窃私语之声,皇帝茫然看了一眼,指着公孙忠肃:“你……你……”

“微臣,梁昭交战时,挑拨当时大昭的先锋大将军虚通海叛国,将出使大昭的使臣换作自己的死士,朝堂上公然对其国母、亦是梁朝嫡长公主大不敬,旋即触柱身亡,使昭仁帝清名蒙尘。”

这些都是大昭的过往,仅仅听这些,还不足以造成什么恶劣影响。可是若再说下去……皇帝勃然大怒,厉声喝道:“来人!来人!堵上他的嘴,将他就地诛杀!!”

喊完这一句后,朝堂上鸦雀无声,皇帝四下扫视,却惊恐发现这里没有禁军统领的身影。

公孙忠肃顿了一顿,继续朗声说道:“微臣四罪,假以接待之名秘密杀害大昭派来的使臣,换为自己的心腹。金殿觐见时——行刺先皇。”

一阵阵吸气声自人群中传出,群臣哗然。

然而,就算难再难消化,沸腾过后也会渐渐走向冷却:公孙忠肃所陈之事,的确骇然,可其背后之意加以深究,却更令人心惊。

犯此恶行,所谓何故?

无缘无故,为何弑君?

主谋是谁?既得利益者又是谁——先皇身死,何人得意?

渐渐的,已经有朝臣侧过身来,目光慢慢转向高台龙椅之上的皇帝。

“一派胡言!真是一派胡言!”眼看越来越多的人将目光投向自己,皇帝既怒且慌,“梁朝派去的人是宴洐杀的!朕的父皇……朕的父皇是昭人丧心病狂,将他刺死在大殿之上!你这乱臣贼子为何颠倒黑白?!”

公孙忠肃抬头。

他眼皮一点一点掀起,漆黑的瞳仁深邃平静:“以上种种,句句属实,无一不是满门抄斩的死罪,然而却在日前被姜重山将军发现端倪,罪臣一时蒙心,将姜重山将军诬陷迫害致死。捏造伪证无数。其中,姜将军通敌卖国一应往来文书皆是仿写,且笔迹严重不符,桩桩件件,皆是子虚乌有!以上种种皆有迹可循,请皇上——明鉴!”

皇帝彻底愣住了。

看着公孙忠肃,就像从来不认识他一样——这张熟悉苍老的脸上,那嘴唇一张一合说出来的话,却一寸一寸将他

钉在耻辱柱上,遗臭万年。

“你现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说朕冤枉了姜重山?因为你那些、你那些荒唐可笑的勾当?”

公孙忠肃从走进殿内便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荒唐,可笑,确实如此。

他掷地有声,一字一句:“罪臣劣行斑斑,手中皆有留痕,一应证据已经备齐,皇上不信,大可由三司会审,将证据公诸于世。”

皇帝龙袍中的手不停颤抖。

竟留了证据……他竟不知公孙忠肃如此狼子野心,将所有的事一一留证,以备后患。

若早知,他早早便除了他!

现在该如何是好?皇帝茫然四顾,却发现方才窃窃私语的大臣们渐渐停了,方才那些话如沉石入湖,掀起浪花与涟漪——而最终,走向了平静。

所有人都在看他。

他与公孙忠肃,台上,阶下,一人认罪,两人共担。

皇帝身上冷汗津津,一屁股坐在龙椅上,目光挨个看向台下诸位言官。

可平日里叫嚣的朝臣,此刻或低头不语,或与他遥相对望,沉默的令人心慌。

没有办法了,皇帝强自镇定道:“公孙忠肃……罪该万死!他既已承认,再无任何详查必要!即刻将他拖下去。五马分尸……五马分尸!!!”

……

公孙忠肃下场惨烈,而他的死仅仅只是一个开端。

所有人都挂着一层皮,包裹住内里的彷徨猜疑,无数这样的人汇聚成摧枯拉朽的力量,加速腐烂着这个走到末路的王朝。

从那日公孙忠肃直接被压至刑场五马分尸开始,各官各府,自角落滋生的讨伐之说渐渐涌起:

“姜重山将军是被陷害的,他一生征战无数,却落得那般凄凉的下场……将军一家惨死,公孙忠肃一人五马分尸如何能够?也该让满门凌迟才对!”

“公孙忠肃死罪不冤,可姜大将军一案并非公孙忠肃一人之过啊。”

“宴云笺这个吃里扒外令人发指的畜牲!当日他竟党同公孙忠肃,像对自己恩义深重的义父举起屠刀,坐实大将军的污名!”

“难道宴云笺不该被一同严惩吗?公孙忠肃已被五马分尸,他又有什么资格苟活于世?”

“不该杀了宴云笺吗?”

“他该死。”

“他该死。”

“他该死。”

暗流涌动愈发剧烈,却始终没有翻到明面上:并非朝臣不怨恨宴云笺,而是因为他们仍处在一个尴尬茫然的境地里。

——要求严惩宴云笺的命令谁下呢?难道是如今还那个高坐龙椅之上、弑父弑君的皇帝?

且不说那日早朝过后,他便害了病,渐渐严重直至卧床不起,就算他还有精气神,谁又能心无旁骛,毫无芥蒂的真心拥戴他、护持他?

偌大朝堂一时之间,竟没有一个顶梁之人。若一定要找出这一个人,却不得不承认一个荒唐的事实,迄今为止只手遮

天说了算的,是宴云笺。

宴云笺回府的必经之路上,再看不到一个人,百姓自发躲避,仿佛沾染他,便是沾染到什么邪物。

他沉静淡漠走在路上,始终没有变过表情,或者说不知从多久之前,他便如同戴上面具般,只剩下这一个表情。

忽然一个小孩子从斜里冲出来,对准他扬手扔来一个鸡蛋。那动作在他眼中,耳里,不断放慢。

他端稳了身体,不躲不避。

鸡蛋砸在他肩膀上,黄白的蛋液挂下来,顺着衣领粘腻地流进肌肤,脏污衣衫,还在往下滴落。

下一刻,一个妇女匆匆忙忙跑出来,与那孩子一样身上都打着补丁,惊慌的看了宴云笺一眼。

一把抱起孩子,转身狂奔。

宴云笺继续往前走,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第二日他出门,府门前泼满了黑狗血。鲜血淋漓的台阶下,还有一只白色幼猫的尸体,软绵绵倒在那里,半边身子沾了血迹,凝结毛发。

宴云笺瞳仁急速颤抖,他陡然变色,仓皇转身一手扶在门框上,弯腰呕吐。

喘不上气一般浑身发抖,一声声干呕里夹杂含糊不清的呜咽。剧烈的咳,咳到后来全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