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李腾空闷闷道。
裴芸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从腰间荷包中掏出一块糖塞进李腾空手中:“吃块糖吧,心情会好一些。”
这是她自己熬的糖,味道比外面的糖要好一些。
李腾空含着糖,眼中又簌簌落下泪来。
“这寿安观莫非是今岁没有敬龙王?怎么今日殿里殿外都在发大水呢?”裴芸说笑了一句。
李腾空不应她,只是鼓着脸跟自己生气。
裴芸眼看着她挺喜欢的这个小姑娘又要哭,只能叹了口气,主动劝她。
“朝堂如战场,政斗本就会死人,既然参加了政斗,那就该生死由命,怪不到旁人身上。”裴芸温声劝慰着李腾空。
听到殿内韦柔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又加上李腾空这敏感的身份,裴芸也能猜出来李腾空为什么会哭。
这段时间接触下来裴芸也发现了李腾空外冷内热,表面上看起来冷冰冰不搭理人,实则心肠软极了。
仿佛李林甫少生的那颗良心加倍生在了李腾空身上一样。
李腾空摇头,呜咽道:“不一样的。旁人政斗,输的只是贬官,或者只是赔上自己的命,可与我阿爷斗输了,却是会连累全家,家破人亡。”
李林甫的名声臭不可闻,“索斗鸡”“口蜜腹剑”“破家宰相”这样的外号人人皆知,李腾空自然也清楚她阿爷到底是个什么人。
李林甫跟李亨还不一样,李亨还要名声,天下人可怜他的居多,李林甫则坏得明明白白,天下人都恨他畏他。
天下人恨他奸相,迫害忠良,却也畏惧他的手段,生怕招惹了李林甫就会家破人亡。
“他总这样,谁得罪了他,他就要杀人全家,恨不得将得罪他的人家里养的鸡狗都杀干净。”李腾空低声道,“一点都不给人留活路。我劝他,他也不听,依然动不动就要杀人。”
裴芸在大唐待着这么多年,对李林甫的行事风格也有所耳闻。
她拍拍李腾空的胳膊:“你已经出家,俗世怎样都与你无关了。”
“可他是我阿爷啊。”李腾空喃喃道,“我身上流着他的血,他把我养大了,也不曾亏待我,所以他的罪孽也该有我一份。”
跟着李林甫给他当狗的属下都往往能青云直上,更别提李林甫自己的儿女了,或许是因为他自己年少时过得不好,李林甫对他的儿女们的态度都还不错。
儿子想做官的就做官,不想做官的也有花不尽的钱。女儿想嫁人的李林甫都给挑出身最好、相貌最英俊的女婿,如李腾空这般一心想要修道出家的女儿李林甫也由着她。
李林甫是奸相,也是个不错的父亲。
李腾空恨他是奸相,恨他草菅人命,却也感激他的养育之恩,恨也不彻底,爱也不彻底。
甚至在听到李明锦直接喊李亨的名字,对李亨断了父女情的时候,李腾空都会忍不住想倘若李林甫对自己的儿女也这样狠心就好
了,她就能恨他了。
或者要是她的父亲不那么坏就好了,她就能全心全意敬爱他了。
裴芸大概懂了一点李腾空的想法。
就裴芸所知,李腾空在附近名声还不错,她免费给百姓看病,附近几个村子谁家有个头疼脑热都会来观中找李腾空。
约莫李腾空也是存了赎罪的心思,她觉得李林甫的罪孽也落在了她身上。
关于父亲跟子女的关系,其实裴芸很想推荐李长安给李腾空上一次正确的父女关系认知课。
停止内耗,他的错凭什么赖在我身上?他财产给我,我给他收拾一下烂摊子就罢了,财产要是不给我,我就直接抢,抢完还得骂他一顿。不亲自动手揍他都算我大唐父慈子孝了。
可李长安一肚子坏水,李腾空一肚子善良,显然不能一概而论。
“我做的事情还太少了。我父亲这样多的罪孽,我这一辈也还不完。”李腾空抱着膝盖,呆呆道。
但凡知道她身份的人,对李腾空不是讨好就是仇视,她这一辈仿佛都被困在“李林甫女儿”这个名头里。
李腾空太年轻,她眼中的善恶太分明,以为她父亲是恶,她就是恶,以为她这辈子就都会顶着“李林甫女儿”这个名头被人当做恶。
可她偏偏不想被人厌恶,也不想被自己的良心厌恶。
“你已经在治病救人了。”裴芸安慰她。
李腾空摇了摇头:“我学艺不精,只能治一治头疼脑热这样的小病,大病治不了。”
裴芸挑眉,上下打量了一眼李腾空。
“你在这流泪也是无济于事,只能徒惹你自己伤心罢了……你若是想要救更多人,应当寻一个好老师学医,精进医术。”裴芸轻咳了一声。
“比如孙思邈老神仙,一生活人无数,功德无量。百姓为其建庙塑像,树碑立传,香火无数。”
李腾空看向裴芸,垂头丧气:“我医术粗劣,此生能及孙神仙万一已是不敢奢望之事。”
“你还年轻,孙神仙也不是十几岁时候就能有一身精湛医术啊。”裴芸劝慰道。
她看着李腾空,一双眸子中满是阅历带来的沉稳。
“你还太年轻了,太迫切想要改变一切,你这一辈子能做的事远会比你如今所想多得多。”
李腾空忍不住扭头看向裴芸:“真的吗?”
裴芸声音温柔又有力量,她说:“真的。”
经过了这一阵的开导,李腾空心情好了许多,她露出了一点笑容:“多谢裴娘子宽慰我了,耽误了您这么长时间。”
裴芸笑道:“无碍,我一看到旁人迷茫便忍不住开导她几句,这也是我的癖好。”
“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癖好吗?”李腾空吃惊。
裴芸沉默片刻,忧伤道:“多当几十年老师就会有这样的癖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