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厉被她按着紧实的肩膀坐到桌前时,脸上的阒郁明显凝住。
房里没有干净的帕子了,二人又只有两身换洗的衣裳,萧厉回来已湿透了一身,换上他自己的衣物后,包袱里还剩温瑜穿过的那身男装。
她取了中衣,罩在萧厉头顶,给他擦湿发。
萧厉个头高,坐在那里,竟也没比她矮上多少,从前温瑜一直觉得萧厉的身形极有压迫感,但他此刻安静低垂着黑睫,肘关搭在膝上,反倒透出了股说不出的乖巧来,颇似一只大狗。
她十指隔着棉布料子拢着他已半干的发,微微用了些力道乱揉了一下,仿佛真是揉从前家中养的那只大犬一般。
这举动让萧厉抬头朝她看来,几绺半湿的碎发凌乱覆在他额前,那浓烈好看的眉眼,颇像是异族男子带着邪气的深邃。
只是他收敛了所有的野蛮和凶性,只安静地看着她。
仿佛是流浪街头的恶犬,被人捡了回去,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关怀,一时间连犬牙都再不敢露出,生怕被再次丢弃。
温瑜感觉心口有个地方像是被什么柔软的触角轻轻碰了一下,十指还隔着半湿的棉布捧着他的头,就这么怔怔地同他对视了两息。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门外忽传来敲门声。
温瑜回神,任那件中衣还罩在萧厉发顶,几步走过去开门。
是客栈的洗衣婆子,她满脸掬笑道:“先前娘子留了话说有衣裳要洗,我过来
取衣裳。”
温瑜想起是自己去厨房端姜汤时交代的,道:“稍等。”
她回屋内拿了萧厉换下的那身湿衣,本要把给萧厉擦头发的那件中衣一起拿去洗,但萧厉自己又用那中衣继续擦起了头发。
温瑜不好让婆子久等,便只将他那身湿衣交给了婆子。
婆子离去后,萧厉才说:“回头我帮你把这件衣裳洗干净。”
温瑜道:“只是沾了些水渍,不妨事。”
窗外雨声不休,她看着坐在对面的人,忽隐约地察觉到了心中那丝纷乱。
萧厉发现她一直盯着自己,问:“怎了?”
温瑜说起回来前就准备同他说的事:“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萧厉停下了擦头发,微拧了一下眉,没说话。
温瑜道:“我们离坪州已近了,我必须弄清你的想法,才好做后续的部署。我先前也同你说过了,我同南陈的联姻,只是一场利益结盟,你若继续跟着我,只会凶险万分,我也没有足够的把握保全你。不过坪州牧是我父王的人,你若留在坪州,我可托他照应你,无论如何都能顾你周全。”
萧厉捏着那件半湿的中衣沉默良久,忽地痞气笑笑:“听起来是个不错去处,我去坪州看过后再说吧。”
温瑜长睫轻抬,似没料到他会这般说,但也点了头。
这一晚,两个人却都罕见地失眠了。
温瑜在床上,侧身朝里躺着,客栈的床帐是防蚊的纱帐,因此即便落下了帐子,还是能隐隐绰绰瞧见里边的影子。
房里的桌子被移到了屋角,萧厉在原先放桌子的地方打了地铺,他枕着左臂,在黑暗中眸光阒暗地望着房顶。
屋外雨声淅沥,檐下还有断断续续的滴水声。
他心中却半点也没有这雨夜的平静,那些自上次的旖梦后,一直被他压制在心底的阴暗和暴戾,又在不受控制地滋生。
他听得出来,她又想赶他走了。
说是想知道他的打算,但话里话外,其实已经替他做出了选择。
他明明已在很努力地在让自己对她有用了,为什么她还是不要他?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似又回到了幼时,一次次地被弃若敝履。
只余夜雨喧嚣的黑夜里,不甘和愤怒冲撞在心头,带起一股涩恨,尽管萧厉极力克制,却还是抖落了几声微沉的呼吸。
床上的温瑜也没睡着,听见他发沉的呼吸声,担心他是又起了热症,迟疑唤了声:“萧厉?”
但睡在楼板上的人并未回应她。
温瑜怕他是发烧昏沉了过去,掀开纱帐趿鞋走了过去。
房内很暗,但勉强还是能辨出里边陈设的大概轮廓,她在萧厉打地铺的棉被处蹲下,摸索着将手探去了他额头。
她是合衣而眠的,只是起身得急,外裳已有些松散也没顾上整理,随着她伸手的动作,一截宽大的纱袖浅浅拂过萧厉面颊。
萧厉在她起身过来时,便知没法装睡了,刚想出声,便觉脸庞被什么东西蹭过,细微的凉意,淡淡的馨香萦绕在鼻尖。
在那些狂乱撕扯的情绪里,这香气像是压垮他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一瞬他也不知脑子里是怎么想的,几乎是遵循了本能的冲动,扼住了那只手腕,却再无旁的动作。
温瑜一只手还撑在他枕边,只觉他抓住自己手腕的掌心烫得厉害,皱眉唤他:“萧厉?你怎么了?”
对方微沉的呼吸声和雨声和在了一起。
不知过了几息,萧厉终于松了她那只手,起身往外走说:“做噩梦了,我出去洗把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