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舸大笑。
窗外一树桃花正开着,有花瓣从窗子里飘落了下来。
曾经斗得你死我活的二人相对而坐,竟沉默了好一会儿。
先开口的人是柳铉徵:
“从前有‘记名进士’,只要女子考上进士就能多遴选一男士子入‘记名进士’,如今陛下废了这一条,又让女子包揽了殿试三甲,今年秋闱,各地的女学子必会受百般刁难。”
这才是她一意反对陛下的原因。
国策,从上往下看,是棋局。
从下往上看,是磨盘。
棋局里争来斗去,不过是棋子多多少少。
磨盘轻轻碾动,就是多少人的得失、饥寒、寿数乃至于性命。
“此时陛下心意已决,你就算撞死在议政殿,陛下也不会改了主意……”
梅舸将一本折子往柳铉徵的面前送了送。
“我已经写了折子,今年秋闱,御史与通政司联手往各道监察学政。”
柳铉徵看看折子,再看看她,将目光移开了,显然并没有打开折子一观的兴致。
“你梅大人从不是无的放矢之人……价码是什么?”
梅舸原本拿起了一颗榛子仁儿,闻言又笑了。
“能从柳中丞嘴里听见‘价码’二字,我今日这顿饭也算请着了。柳中丞你放心,此事我不打算拿来跟你交换什么。”
柳铉徵没吭声。
她坐在那儿,静默的脸上写满了“不信”。
最了解你的人就是你的对手。
她了解梅舸。
梅舸无奈一笑:“柳中丞眼里,我就是个重利小人,罢了罢了。”
她将榛子扔进了嘴里。
“自从瑞郡王身份被揭开,陛下仿佛惊弓之鸟。”
“这难道不是梅大人一力促成?”自见面到现在,柳铉徵第一次露出了一点笑意,却是冷笑,“让陛下沉迷男女之争,也让世家寒门的男人都将女臣视作眼中钉,此次国子监闹事,两边勠力同心,还得多谢梅大人玉成。”
梅舸看着落下的桃花瓣,随口说:“柳中丞真会夸。”
柳铉徵:“……”
过了一会儿,梅舸将目光转到了柳铉徵的脸上:
“男女之争亘古有之,只不过从前是男人压着女人打,打到女人不能哭不能叫,便可做没有,柳大人不会真以为是陛下撤了些男人、封了些女人,才挑起这争端的吧?一稚童和一壮汉互搏,我给稚童多穿件衣服,这争斗便是因我而起?怎么不说那壮汉连一件衣裳都容不得,委实无耻?”
“若我只是局外之人,更义正辞严之话,我也说得出口。”柳铉徵与梅舸四目相对,“可我不是。那挨打的稚童,是这世上另一个我,我自然要将她护着,惟愿她安稳长
大,不挨打不生病。”
梅舸脸上的笑渐渐淡了下去。
世人都觉得女旧臣们得宠的时候争强好胜,她却觉得这些女旧臣最让人讨厌的就是她们瞻前顾后。
被压抑了数十年的渴望和野心,在这些女人的心里变成了些令人生厌的怯懦。
她们向陛下献媚,同世家妥协,对寒门出身的酸儒也笑脸相迎,她们逢迎着男人指缝里漏出来的那点权力还沾沾自喜,她们觉得她们能和男人站在一处已经是胜利。
现在,坐在她对面的柳铉徵又在说什么“安稳”。
哪来的安稳?世家大宅院里当个能笑能生的摆件儿那自然安稳!
“柳中丞,被贬剑南十二年,你都没发现你根本护不住吗?”
柳铉徵抬手,从桌上拈起一片桃花的花瓣:
“梅大人放心,我知道自己的斤两。可要是让我就为此而见那稚童被打,我是不愿、也不能。”
梅舸微微抬起下巴:
“好,既然如此,柳中丞,让你去卸去壮汉拳脚,你可愿意。”
刹那间,柳铉徵的眼眸中锋芒毕现,她看向自己昔日的政敌:
“以何为刀?”
梅舸忽然一笑,她这次的笑和之前不同,有些像窗外飞进来的桃花。
“刀快磨好了。”
她是这般对柳铉徵说的。
“柳中丞,利刃出鞘的那一日,你别忘了你今日是如何应了我的。”
第二日,宰相梅舸在大朝会上启奏,希望陛下能下旨重整天下盐政,各地盐铁转运使应该给朝廷送来更多银子。
有盐政这个钱袋子在前面,群臣暂时忘了之前的纷扰。
远在原平的孟月池收到消息,又看向这个月盐场交来的账簿。
盐价又要涨了。
“大人,要是咱们平卢的盐价还不涨,从平卢往外偷运盐的私盐贩子真的要杀不尽了。”
“涨价。”
孟月池叹了口气,对账上要多出来的钱感到无奈。
“跟卢龙那边打个招呼,咱们今年多要些铁,多造些铁农具。”
“是。”
“还有各地的水井沟渠,多查看下,该修的修。”
这一年夏秋,洪水席卷整个中原,平卢所辖兖州青州亦不能幸免。
二十八岁的孟月池带着五万平卢军走上了堤坝扛沙袋,弯下了腰杆凿沟渠,接着便是帮着百姓们耕田补种,终于使兖州青州两地这一年的粮产未曾受损过甚。
玉衡二十九年,大旱,中原七月无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