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整挖了一冬的河沟子,总觉得还没养回来。”
手里拿着木犁,汉子瘫坐在田埂上,岔着腿坐着。
看看头顶的太阳,他又叹了一声:
“今年去官府赁牛去晚了……孙老婆子,你家不是赁了牛和犁耙?怎么还得自己动手啊?”
被称作孙老婆子的老妇人头上戴着巾帼,身前戴着兜布,用木镐敲打着土块,抬头看了汉子一眼,她手上的活计也没停。
再看看她孙女背着一篓子的草回来,汉子摇头:
“这么多草,你家赁牛是让牛来享福的嘞?赁了几l天呐?”
他在心里头算了算,一头牛往狠里用,一天能耕三五亩地,孙老婆子家里四个人有三十亩地,赁上六七天差不多了。
一天算一天的牛钱,还得割草、打水喂牛,哪家去赁了都恨不能让牛从早干到晚,只是官府会派人盯着牛的食水休息,来盯着的人都是些缺胳膊少腿种不了地的老军汉,看牛比看人亲热多了。
正说着,突然一阵铃声晃晃荡荡过来,一个老军汉驾着一辆骡车,骡车后面跟着两头牛。
“长村孙阿梅家,赁牛十日,规矩都知道吧?”
名叫孙阿梅的孙老婆子连忙迎上去:
“知道的,知道的,先水后草,喂到五分饱再加菜籽饼半斤,最后喂盐水,每天去坡上放牧至少一个时辰。”
老军汉听她说得利落,石头似的一张脸露出了些笑:
“伯娘一看就是懂行的,往年赁牛也没出了岔子,把牛交给您这样的,我也算是得了清闲,选头牛吧。”
一头被阉了犍牛,一头去年刚空了怀的母牛,看模样都很温顺,孙阿梅绕着看了两圈儿,选了那头母牛。
“孙老婆子,这牛你租了十天啊?!”汉子活儿没好好干,旁人说的话他都听进耳朵了。
孙阿梅把牛交给自己孙女,跟老军汉一起从骡车上取了犁,任凭汉子怎么说,她都当没听见。
汉子看看自己的田地,再看看那结实的牛,心里就想着去借来几l天,给钱给粮都行。
孙阿梅八十多岁的人了,见识也不少,邻田的汉子眼珠子一转她就知道是在想什么,见孙女急着要给牛喂水,她说:
“我来,你去白家,今天让白娘子先把牛牵去用,你帮帮衬着。”
她的孙女点了点头。
自家的三十亩地,孙阿梅只打算用八天的牛,另外两天是要借给同村一个姓白的妇人。
那姓白的妇人家里和她家一样也是两个女人支撑家业,去年白家的女儿和她的曾孙女一起考上了清潭书院,今年白娘子一个人种二十亩地就成了麻烦事儿。
大家冬天的时候都是一块在织厂里服役两个月的,几l个孩子在书院里也互相帮衬,刚开春的时候白家女儿还特意抄了书给孙家送来,孙阿梅自然也对白家种地的事儿上心了,知道自己一把老骨头去帮忙人家肯定不收的,就出钱多赁了几
l天的牛。
看着孙女儿牵着牛上了田道,孙阿梅不放心,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她孙女其实也聪明,只可惜读书晚了,勉强跟读了两年的书,能看懂街上的告示。
读书好啊,读书识字儿了,冬天去织厂服役干的活儿都比旁人轻省。
曾孙女儿在清潭书院学的好,今年就考进了策科地字班,再读两年少说也能去县衙当个书吏。
曾孙子才十一岁,不如他姐姐稳重,也不知道明年能不能考上常科,常科都考不上的话,要不就送军营里去?那也得等到十五以后啊……心里盘算着,孙阿梅不知不觉就把地上的土块儿都敲了个差不多,还顺便收了几l棵野菜。
晚上收工前,她孙女牵着牛回来了。
“奶奶,白娘子把他家的地一半种了棉!()”
孙阿梅吓了一跳:“十亩地都种了棉花??[()]?『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官家不是说今年棉田只收一成的税么,白娘子打算把棉花卖给织厂。”
现在的东阳县不收丁口税,三年免税之后只按照田亩收成收税,比起早些年实在是轻省多了,再加上有了浇地的水车和更高产的粮种,她们可真是实实在在过起了以前不敢想的好日子。
但是,就这样真的拿出了一半的地种棉花,白娘子这魄力在临近几l个村那都是头一份。
孙荞花看着自己的祖母:“奶奶,您想什么呢?”
孙阿梅的老脸上忽然浮现了笑意:“我在想,现在种棉花的人越来越多了,要是咱们收了棉花织棉布,再把棉布卖出去。”
“奶奶,棉布卖给谁呀?咱们县里的织厂拿棉布是给了平卢军,咱们自己织了卖哪能赚了钱?”
孙阿梅一双老手捏着木镐:
“明宗皇帝说过‘同工同料,制器以快,必得其利’,要是咱们织布能比旁人快些,旁人出一匹布的功夫,咱们出已经出了一匹半,不就有了得利之处了?”
孙荞花没想到自己奶奶还能扯到明宗头上,把奶奶脚边装了野菜的篮子提在手里,说:
“奶奶,咱俩加起来四只手,怎么比旁人快呀?”
嗯,这确实是个事儿。
老太太活动了下肩膀,扛起木镐往回走。
“要是牛能纺棉纱就好了。”
“牛能纺纱?奶奶你还不如指望村头的水车纺纱嘞。”
邻田的汉子早就回了家,现在蹲在家门口的篱笆外头吃粟饼,还惦记着怎么娶个新媳妇儿。
突然,田间道上传来一声惊叫:“奶奶!我就是随便说说!你别真去河边啊!我牵着牛呢!”
牵个牛,显摆什么呀?
汉子转了个身,用屁股对着田道,继续啃粟米饼子。
“大人,春耕才刚刚开始,朝廷就跟咱们要今年的估税。”裴文姬看着繁京来的公文,都快气笑了。
坐在一棵玉兰下面看书的孟月池摆摆手,说:
“去年平卢几l乎撑起了半个中原的赋税,
() 户部这是尝到了甜头,索性就把春旱夏涝冰雹蝗灾都写上,跟他们说估税今年只有往年一成。”
裴文姬这下真笑了。
行,真行,朝廷不要脸,她们家大人也不怕躺地撒泼。
“大人,我怎么觉得从去年冬天到现在,半个大启都在惦记咱们的钱袋子?还有人上书说应该在咱们的北海港设卡收税。”
“旁人都没钱,唯独咱们不光有钱,还在外头有债,被盯上了也没什么稀奇的……”孟月池顿了顿,将手里的书放在了一旁,“这份折子是谁上的?”
“是户部侍郎钱寇。”
从椅子上起来,孟月池伸了个懒腰拿起一件鹤氅披在了外面。
太阳虽暖,毕竟还只是春天,走到阴凉地里还是冷的。
“钱寇是相党,没想到啊,咱们这点儿钱,连李相都看在了眼里。”
嘴上说的轻松,孟月池带着裴文姬直接去了前面的偏院里。
又吩咐在院中的差遣:
“去请柳娘子、苏推官、古参事一并过来。”
宰相李瀚仰是先帝给陛下选的肱骨之臣,从玉衡八年坐上了相位之后就一直不声不响,前些年柳铉徵力主重新丈量天下土地,几l乎在朝上夺尽了锋芒,人称柳亚相,他也没有吭声。
后来柳铉徵失势,梅舸得势,半个朝廷都盯着女官们之间的争斗,他也没做什么。
只有江左益行事比较有分寸,造反的时候说要“清贪臣”,清的就是这位,可见是选了个官大的。
现在李瀚仰的党羽忽然盯上了平卢,虽然只是一个苗头,孟月池却不想平卢成了繁京那些御史们的靶子。
“大人,我倒觉得这事儿没什么。”
穿着一身绣袍的柳朝妤是最先到的,捡了靠门的椅子一坐,先让人去把茶端上来。
“既然都知道平卢有钱,自然也知道平卢的钱是怎么来的,钱寇这种人也只敢在议政殿跳两下,等陛下真让他想办法,他只能憋出一屁股的疮来。”
淡青色的素服遮不住苏茗子的艳丽妩媚,她进门先行了一礼,才说:“大人,钱寇的儿子娶了李相的孙女,这等关系非同一般,若此事钱寇真的得了李相的指使,那也必有后招。”
古莲娘年纪更轻,性情也稳妥,进来了就在一旁坐下,没有立刻说话。
孟月池坐在上首,手里捏着公文。
裴文姬看看其他三个人,又看向孟月池:
“大人你是担心此事不仅牵扯了李相,更有陛下的意思?”
孟月池轻轻点头。
屠勋虽然死了,可他前后曾经聚众二十万人,那些人里不知多少都遁入山野河谷成了草寇水匪,现在淮南的路说是通了,比起以前却差得远,去年还好些,武宁将军新官上任,把保粮道一事看得比天大,可调集重兵把守粮道是要花银子花粮食的,尤其是府兵还得种地,今年一开春,春耕的犁耙下了地,繁京的粮价就一下子跳了上去,比去年冬天高了一大截。
粮食运不进中原(),盐自然也进不来。
繁京的盐价一涨?()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北海港里从江南来的盐,在旁人的眼里那就是白花花的银子,
“大人,依我之见,这钱寇既然出了招,咱们自然可以回击,顺便试探下各方的意思。”
裴文姬的话让孟月池点了点头。
“我身上还有盐铁支度使的差事,就先写写中原盐运之乱,写点让陛下能拿到手的钱,要是能让陛下转向别处,咱们这儿也轻省些。”
包括柳朝妤在内的四位谋士都点头。
这些年里从繁京来的密旨,真是让她们明白了什么叫欲壑难填。
富有四海的陛下,在索要财物一事上,几l乎到了锱铢必较的地步。
其中感触最深的人就是柳朝妤,她在通政司的时候就每每惊讶于陛下在决断上的朝令夕改。
偏偏被世人称之为“帝王心术”。
到了平卢,看着陛下的步步索取,柳朝妤越发觉得自己效忠了这么多年的陛下,更像是一只恶狼。
“大人,下官以为,平卢应该在繁京等地设下消息往来传递之所在。”
古莲娘的话让其他人都安静了下来。
苏茗子看向了柳朝妤,柳朝妤在喝茶。
裴文姬想了想,说:“这人得熟知繁京各处的关系,只怕在平卢不是很好找。”
柳朝妤轻轻放下茶杯:
“我倒是有个人选,只是有些短处,不知道大人是否愿意用。”
孟月池抬眼看向她。
柳朝妤垂着眼眸:
“那人,原本是教坊司的歌姬。”
堂中再次安静了下来。
他们的节度使大人,手握近十万强兵,实际占有了十州的土地,她的出身,正是歌姬之女。
“歌姬能入了柳娘子的眼,那过人之处定然是很令人惊叹了。”
议事的时候,孟月池从不称呼柳朝妤为姨母。
就像柳朝妤也不摆长辈架子一样。
公私分明。
“确实,她出身不好,却极聪慧,繁京中的各家往来、前后纠葛,她都烂熟于心。她分辨消息的本事极强,若我还是在通政司的时候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我肯定想方设法把她挖到手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