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玉衡十七年十一月十九,卢龙将军江左益起兵叛乱以来,整个大启朝的朝堂就像是一锅沸水,每日翻滚不堪。
真论起来,江左益乃是先帝哲宗宗的亲信之臣,当年三位将军分领朔北军,其中一路在东调之后与征蛮军合为一体,又吸纳了北蛮内迁几部,才成就了如今的卢龙军前身,江左益寒门出身,若不是先帝一力扶持,又怎么可能成了统领数万强兵。
先帝为了不让穆宗朝夺位之乱重演,倾力打造了有蛮族混入其中的卢龙、振武、静绥三部,此三部领受皇恩,与各处高门并无牵扯,亦被称为“北犬”。
也正因此,江左益起兵之前,朝中大部分人没几个想到他会谋反。
他占据青兖等地数月,朝臣们也觉得江左益不过是“恃宠而骄”,直到这条“北犬”真的亮出了獠牙。
消息传到繁京之时,繁京内天子与群臣还在准备着新年的欢庆,无数盏精美的花灯从各地运到繁京。
那一日是十二月初二。
通政司的密报历经无数辗转纠葛终于到了御案之上,在它上面的那一条消息还是梧州府衙突生灵芝的祥瑞喜事。
“江左益谋反,兵部主事魏久、通政司两道参事常青娘、青州刺史李泰丰、益都知府张宝净、北海县令言方许被杀,兖州刺史于鹰附逆。”
冬日的冷风吹在议政殿里,将年节喜气卷到空中,散了个干净。
陛下震怒,当即令靠近青兖等地的守军尽速剿灭叛逆。
朝堂上,群臣噤若寒蝉。
回到内殿,穿着金红色外袍的当今陛下万俟玥召令吏部侍郎梅舸入内议事。
“之前你让朕调令并州守军前去定州,朕还觉得是你多疑了些,如今看来,那林珫也早就知道江左益要反,不然也不会收了朕的密旨却装死。”
静站在御座之前的梅舸没有说话。
她是内廷女官出身,即使如今已经是朝中重臣,面圣时候也如从前一般微微倾着身子。
万俟玥把玩着案上的金雕孔雀,她御极十七载,一身帝王威势早成。
内堂中暖香融融,却又仿佛被陛下的怒火给焚烧成了灰,塞在人的喉咙里,让人喘不上气来。
“林珫如此,其他都督、节度,只怕也是如此,他们早知道江左益会反,偏偏给朕装聋作哑装疯卖傻!让朕在这繁京之中当这个无知无觉的瞎子、聋子!”
句句嘲弄,句句藏恨,万俟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嘲弄的是谁,在恨的又是谁。
“雪君,你在吏部经营这么久,可知道这一路上的州府众官里有没有人能抵挡江左益?”
梅舸,也就是皇帝口中的梅雪君默然片刻,才说:
“陛下,天下承平日久……各地主官擅民事者多,擅军政者,极少。”
二十四岁登基,今年四十一岁的万俟玥坐在御座上,抬起手,轻轻抚弄了下自己的眉毛。
这是她恼怒之时才会有的动作
。
“守军之将各怀心思(),抚敌之臣无带兵之能?()?[()]『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从兖州到繁京,若是江左益他一路杀来,朕岂不是要弃繁京而走?”
金雕孔雀被她砸在了地上。
精雕细琢而成的纤毫尾羽被磕成了一团。
“朕就不明白,朕如今所做,和明宗当年有什么区别?她也不过是任用女官、丈土改税,偏偏都能做成,朕呢?朕让柳铉徵这些女官入朝,她们却不安分,朕让她们做的事她们都做不好,偏要天天来规劝朕!丈土改税一事,从前越知微是怎么做的?她们怎么就学不了?!现在区区一个江左益都敢谋反?!怎么,是觉得朕身后没有一个国公府的外家?”
万俟玥是先帝独女,先帝因幼时落水,身子不甚康健,只有这一个女儿,还是一宫女所生,万俟玥从五岁起就被送到了先皇后跟前教养,十岁被立为太子,养出了一副骄横性情,至今也未曾有变。
她有一颗进取之心,却屡屡受挫,自她登基之后所用之人多令她失望。
“雪君,此时正是朝中用人之时,你可有人能举荐?”
最好是能如明宗朝江明雪、薛重岚、云娇、裴仲元那般的勇武之将,能以一己之力将江左益击溃。
“陛下,千军易得,一将难寻,兵部各位大人此时正在商讨应对之法,他们精通军事,定有克逆制胜之法。”
万俟玥挑了下眉,仿佛是冷笑一般。
“江左益号称十几万大军,他哪有那么多军粮养兵?多半只有四五万人虚张声势,陛下,臣以为,只要调集武宁、义成、宣武几处守军,定能将叛军剿灭在濮州城下。”
“陛下,当年临淄王逆乱,正是被时任镇远公江明雪剿灭于此地,臣以为,将各处守军招来至此处,定能将江左益围而攻破!”
梅舸今年不到四十岁,只看她瘦削白皙的脸庞,很多人都以为她不到三十岁。
站在议政殿的一角,听着兵部的大人们高谈阔论,说什么要各地守军将叛军分而割之,最后在濮州毕其功于一役,她微微低着头,手指勾着袍袖的一角,一言不发。
战报一封接着一封传到了繁京,几乎可以说是没有一个字算得上好消息。
十二月初三,魏州被破。
十二月二十七,镇州被破。
玉衡十八年正月初六,定州刺史白复周投敌。
正月二十七,叛军破宣武军。
二月十四,叛军兵临濮州城下。
二月二十日,濮州城破。
兵部信誓旦旦的“毕其功于一役”毁于一旦。
濮州向西,渡河过庸关便是繁京。
虽然朝廷调拨了三十余万兵马在这数百里路上,可濮州失守,朝中人心惶惶,劝陛下离开繁京之声渐渐响起。
“你说叛军撤军了?”
此时是玉衡十八年三月十九,看着传信的斥候,万俟玥自御案后站了起来。
“江左益撤军了?”
“启禀陛下,叛军
() 在濮州留下六万精兵,其余十万大军北撤而去。()”
撤军?为什么?
万俟玥看向梅舸,只见她半低着头眉头微蹙。
江左益攻下濮州,正是气势大振之时,合该一鼓作气,又怎会撤军?
“陛下,叛军多半是知道了前方有三十万大军镇守……€()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万俟玥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若照你这么说,江左益这也怕,那也怕,他是如何造的反?”
江左益的反叛,让这位久在繁京的陛下多了几分锋芒,她环顾群臣,问:
“叛军北撤一事,尔等可知端倪?”
“陛下,臣听闻,齐州原平城至今未被叛军攻破,其知府言方应收拢各地军民,意欲切断叛军回撤之路。”
齐州?原平?
“陛下,前几日微臣从逃难之人身上得了一篇檄文,正是庐陵学子孟月池在原平府所写的‘《缴叛章》’。”
江左益叛乱四个月,万俟玥终于得了一个好消息,她甚至有些不敢信。
那女臣从袖中取了那篇檄文呈上,万俟玥展开细看,忽然笑了。
“这孟月池是何人?看她这檄文之中所写,原平府中已经聚集十余万大军,攻破卢龙关,抓了江左益的两个儿子,沧州、定州两地也已经光复。”
群臣哗然。
跳过那些“人尽相食”、“老幼皆白骨”之类的言语,万俟玥的目光凝在檄文的最后几句
——“逆乱之贼,不如纸虎,微火成炬,可尽焚之,但请各地英雄为百姓谋生路,除逆平乱。十人可扰之,百人可袭之,千人可夺县,万人可据城,则令逆贼无处可驻、无眠可宿、无粮可入、无路可出。”
“好一个‘无处可驻、无眠可宿、无粮可入、无路可出。’”
放下檄文,万俟玥深吸了一口气。
“若此计成,朕得一大贤。”
“传令阵前,待叛军过河,便立时困住濮州,若是让濮州城的叛军脱身,带兵之人就领着他的三族老小一起投河吧。”
“再令武宁卫一万兵马即刻北上,缀在叛军后面,袭扰截杀,削减其兵力,竭力支援原平,此事成了便罢,若是不成,朕离开繁京的那一日,有些人是跟着朕走,有些人,是头跟着朕走。”
见陛下竟然起了杀性,群臣默然片刻,只能称是。
散朝之后,梅舸叫住了刚刚呈递檄文的女臣,大理寺少卿于若菲。
“于大人这封檄文真的是从难民手中得来?”
看着梅舸,于若菲面带淡笑。
她是女旧臣之后,也是柳朝妤同科,梅舸身为女臣却在攻讦柳铉徵一事上走在前面,早被她视作敌党。
“梅侍郎以为如何便如何。”
说罢,于若非便转身离去。
“孟月池。”当天夜里,梅舸便拿到了一份檄文,看着最后的署名,坐在灯下的女子淡淡一笑。
远在原平正在统算粮库余粮的孟
() 月池突然打了个喷嚏。
“这几日风冷,姑娘可是着凉了?”
“没有。”孟月池吸了吸鼻子,随意地摆了摆手。
“可能是外面堆肥的味儿太重了。”
听见自家姑娘这么说,刘嬷嬷笑了:
“城中百姓几乎把城里的每一块地都种满了,还有人用木箱子种了麦,我去看了,足有一分地那么多。”
“去年已经是灾年了,若是不春耕,就算叛军没了,这一城百姓也未必能活得过今年冬天。”
说完,孟月池叹了口气。
窗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响动,刘嬷嬷小心打开窗子,就看见了一脸胡子拉碴的男人站在外面。
“姑娘,柳壮士回来了。”
孟月池连忙起身,刘嬷嬷打开了窗子让柳生尘直接翻窗进来。
这些绿林豪杰都不太喜欢走门,见多识广的刘嬷嬷也已经习惯了。
“孟娘子,并州已经发兵往定州来了,前军三千精骑,大概七日就能到。”
孟月池松了一口气。
虽然如今的原平城有几万青壮,还是少刀少马少铠甲,并州能够发兵一起拦截叛军,事情就容易多了。
“你可遇到了江左益派去并州的说客?”
孟月池这话并非无的放矢,她能想到请并州出兵,江左益不可能想不到,甚至会比她行动得更早。
听到她这么问,柳生尘顿了顿,才说:
“我确实遇到了叛贼派去的说客,姓崔,名叫崔仁。”
孟月池点点头,她低头,用手指勾了下袍角,缓声道:
“林珫与高门往来,这崔仁应是晋州崔氏……林珫此人颇有些首鼠两端,最喜欢等旁人斗得你死我活,他再待价而沽,怎么这次倒决断的这般快?可是并州有什么事发生?”
柳生尘点头:
“并州有些出人意料之事,林都督的夫人将崔仁毒死了,逼迫林珫出兵。”
孟月池有些惊讶。
这是极少能在她脸上看到的神情,柳生尘将眸光转向一侧。
“林都督将崔仁安排在了一处幽静客舍,另外派人伺候,每日都酒肉招待,我奉孟娘子差遣将信送给林珫之后,便又找机会将孟娘子的另一封信给了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