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2 章 绝路(1 / 2)

南边的情况没有比北方好多少。

杨婵一行向南行时照样看到了很多难民和成片枯萎的树木以及再不复生机发出腥臭味儿的河流,人间万物正在凋零。

四象觉得冷往杨婵怀里缩,杨婵抱着她,看着天边的颜色,忽然说:“冬天好像来了。”

老君闻言,看着手里放着的从西岐带出来的凋零的花朵,说:“是,冬天来了。”

一路上,他们遇到了太多不好的事情,行程不由得放缓了很多,但即便是放缓也从来没有停下过。

但当他们走到了华山时,终究短暂地停下了旅途。

杨婵当年在华山呆了三年,也护了他们三年,借着宝莲灯,听了他们所有人的愿望,几乎成了此处的山神,在李靖那把大火烧了这里之前,这里曾是不问世事的真正桃花源,可是,杨婵死后,这处桃花源终究被卷进了人间的灾难之中。

满山的翠绿化作了枯黄,曾经漫山遍野奔跑的小动物们早就不见了踪影,山路倒是依旧高耸,杨婵带着老君和四象一路艰难上行。

四象在华山时的年纪太小,再见到华山时就已经是和寻常人间没两样的破败之景,她理解不了杨婵心中的惆怅,下了车,像只撒了欢的小狗,抬起双手,跟烛九阴在枯黄的草地上跑来跑去,嬉戏打闹。

杨婵一直很沉默。

不过,她在看到真正的人间之后,就一直很沉默,这一点一直陪着她旅行的老君十分清楚。

杨婵看了眼身旁随着她慢悠悠向上走的老君,说:“这里以前不是这样的。”

老君轻轻“嗯”了一声,他总是善于倾听。

“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杨婵望着华山的破败,心中的沉痛难以言喻,“怎么变成这样了?”

她依着记忆沿着山路继续往上走,要抵达山腰那座道观,需要绕着山走很长很长的路,在此期间,一定会与山上许多人家相遇,山民十分热情,尤其是对有求必应的杨婵,一旦碰到她总是会送一些山货。

他们知道她和杨戬兄妹都是有法力的神仙,不太怕她,却有点害怕杨戬,不过就算很害怕,这群热情到自来熟的村民们在长年累月的相处中擅自跟杨戬混熟了,山里山外的老乡们看着他那张帅气的脸蛋,一直摩拳擦掌打算不要脸地介绍自家的姑娘跟这位“神仙”认识认识。

这些淳朴的山民心里总有小九九,打着注意要跟圣母娘娘做亲家。

他们很喜欢她,也很依赖她。

真心换真心,杨婵当年也同样不愿意跟着杨戬下山去寻求漫长的生命。

他们都说人心复杂,他们懦弱、贪婪、自私,这也不好,那也不好。

可杨婵觉得挺好的。

真的挺好的。

她有一颗凡心,和他们一样贪婪、一样弱小、一样自私,从始至终都觉得人间很好。

她走到了半山腰,路过了山民们曾经住过的地方,这里已经完全破败了,人们战战兢兢地

住在房子里,山上几乎是“弹尽粮绝”,将近他们失去杨婵四年过后,他们再不能安稳地待在华山里,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安心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这天下除了西岐,到处都在打仗,这些作战的奴隶们胆子最大的和最小的死在战场上,中不溜地拼死一搏逃离了战场,他们有力气又没有饭吃,自然而然成了流寇,而那些小诸侯们没有粮草了也会理所当然地劫掠国境内的百姓。

世道乱的一塌糊涂,华山也没有成为例外。

雪上加霜的是,神仙们打仗,打的山河破碎,打的煞气肆意,万物再难新生,于是整个人间被拖着病入膏肓,人间里存活着的凡类们被拖着进入了永远的寒冬,苟延残喘。

杨婵走在安静又破败的村落里,以为山上已经没有人了,但她没想到的是,当她往里走的时候,听到人声,她立即抬头看过去,听到有个人难以置信地喊:“是圣母娘娘吗?”

杨婵愣了愣,转过看过去,看到那个最开始向自己许愿的男人。

她记得,他的愿望是讨个媳妇儿。

杨婵向他走了过去,她越走越近,那个男人看着杨婵越来越清晰的面目,不由得落下热泪,哭道:“我就知道是您!”

紧接着他,山上有许许多多的人冒出头来,一双双黝黑的眼睛,饱含着期待和惊喜地看着她。

就算是这样的荒年,杨婵依然被他们热情地请进屋里招待,他们拿出手里最好的食物、最好的酒水招待杨婵一行人。

一山的人围城一团,挤在男人狭小又破败的家里,只为了看杨婵一眼。

男人和他夫人在屋里屋外忙活着招待杨婵,他们面色灰败,紧皱着眉头,明显是愁云惨淡,但是在看到杨婵时,他们却喜上眉梢,满脸微笑,看不出苦色。

老君狼狈地被人围观着,思考着要不要拔腿就跑,被杨婵和四象双双摁住不准跑。

老君跑不掉,只能攥着酒杯,讪讪地跟热情的山民们一一敬酒。

那些山民看到杨婵就像看到母亲一样,也不管杨婵是不是长得像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顿倒苦水,哭成一团。

杨婵从他们七嘴八舌的抱怨声中,大概拼凑出山民们这些年的遭遇。

当年,她一死,太乙带着四象和哪吒离开了华山,之后帝辛短暂地停止东征,天下又因为她久旱逢甘露,生机勃勃,但紧接着历史再次重演,帝辛在国师申公豹的撺掇下再次东征,这一次东征有一个祸国殃民的战利品——妖妃苏妲己。

苏妲己入宫后,借着泼天的恩宠很快将手伸到前朝,无数忠良贤臣因此被害,人人自危,这一场动乱连王室的自己人也没有放过,以王叔比干为首的一众王室惨遭屠戮和驱逐,这些王室带着兵马良将投奔各地诸侯,那些地方诸侯本就因为帝辛前些年东征,掏空了他们的腰包而不满,这下子有了理由,加之,众所周知又备受尊崇的老文王被帝辛囚禁,许多诸侯因此有了不臣之心,动起了歪心思,他们摩拳擦掌开始明争暗斗,妄图

能撬大商的墙角。

然而,帝辛骁勇善战,就没有输过,这些没什么胆量的诸侯们不敢打,就撺掇着收留的那群本就爱内斗的王室们打,意图坐守渔翁之利。

一开始一个人这么想,后来是两个,紧接着是一群,像是尝到甜头的苍蝇,蜂拥而至,因此诸侯之间大战小战不断,兴亡百姓都得苦一苦,华山受其波及,数不尽的青年逃不过征兵被迫上了战场不说,连沉重的赋税也压到了他们头上,过得苦不堪言。

山民们祈求着死去的圣母娘娘重新来到人间,在那个被烧毁的神庙里求了又求,却让一只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的妖怪给得了便宜,她伪装成杨婵的模样,收纳山民们的供给不说,还强迫山民们借着许愿与她签订“合约”,借着杨婵的皮舒舒服服地做了个野神仙,吃掉了不少山民。

这真是雪上加霜,山民们在知道她不是显灵的圣母娘娘后,合力将她驱逐了出去,也幸好当时向天求雨的华山圣母在山下名声大噪,被赶下去的假神有了更好的去处不至于跟他们鱼死网破,不然又不知道会死多少人。

山民就这样苦着日子过了好几年,有些受不了的就往外跑,但是山下日子还不如山上,这里虽然也苦也穷,却至少不会莫名其妙撞上诸侯混战,不过很多跑出去的人回来后都得到一个消息。

他们的圣母娘娘好像真的复生了。

山民们欣喜若狂,又都回到山上,等待着圣母娘娘的降临。

杨婵看着他们的眼泪,沉默许久,说:“可我一直在西岐,你们在这里等着也无用。”

这些淳朴的山民们笑呵呵地说:“外面打着仗呢,像娘娘这么良善的神仙,肯定得一路走一路救人,一路上肯定会耽搁很长时间。”

“不过西岐离这里不远,我们一直相信您会回来的。”

杨婵来这里就是路上遇见而已,完全是意外,她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好,专程天降下来拯救他们。

她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

但那些兴奋的山民们看不懂她的羞愧,他们继续兴高采烈,热情洋溢,那个最初向她许愿的樵夫又哭又笑,道:“我都跟我媳妇儿还老是说,如果您在的话,安儿就不会死了。”

杨婵立即抬起头,问:“安儿怎么了?”

樵夫成亲后不久,就有了孩子,名字还专程找杨婵取的,叫永安,就是希望那个孩子永远平安。

不过杨婵这个人可能天生就跟取名这件事不太对付,被她取过名的孩子都死了。

陈塘关那时候是这样,华山也是这样。

樵夫身旁一直沉默的女人忽然哭了,她说:“他饿死了。”

她看着杨婵桌子上的东西,声音很轻:“他饿死之前要是能吃这么好就好了。”

樵夫闻言一惊,连忙说女人晦气,把她赶到屋子里去了,热烈的气氛因此阴沉下来,杨婵听到屋子里传来的女人失去牛犊后母牛一样低低的哀鸣声

樵夫的神情有些尴尬,不止是他,大家的神情

都很窘迫。()

看看桌上的那些四象嫌弃吃的东西,其实是他们的所有了,难得圣母娘娘来到,他们却不能像当年一样拿出新鲜的果蔬和山货进奉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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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君喝酒的动作也停了,他拿着酒杯看了杨婵一眼。

杨婵站起来,说想要上山看看。

大家忙不迭地点头,争相为杨婵指路。

当年那个修得高大巍峨的道观早被李靖一把火烧了干净,后来的道观又是山民们自发修得,这些年他们的日子过得越发艰苦,后来的道观当年比不过从前,不过,至少能放下一尊巨大的神像。

杨婵跟着他们走过了当年烧毁的道观,走到了山腰另一边的位置,看到了新的道观。

老君踏入道观以后就停了步子没再往前走了,四象却不明所以地蹦蹦跳跳,杨婵被人们簇拥着来到了他们精心铸成的神像前,他们的目光饱含着期待和喜悦,看了看那座高大却温柔的神像,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身旁活生生的杨婵,像是等待母亲夸奖的小孩子,不安、喜悦又期待。

杨婵抬头一望,看到了自己。

她披着雪白的头发,柔和的眉眼低垂,半掩一双璀璨的金眸,手持宝莲灯,神情悲悯,眉宇间含着淡淡的忧愁,淡粉色的唇轻抿着,蓝色的鲛纱飘飘若仙,恍若九重天上降临的神女。

她有一颗凡心,和他们一样贪婪、一样弱小、一样自私,说到底只不过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凡人,可她这样的人竟然被供奉在高台,成了神。

人、人、人、人。

神、神、神、神。

她这样的人,竟然是神。

她心中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像一块难以融化的冰哽在了喉咙上,上下不得,水火不容。

然而,冰块被滚烫而炽热的人心包裹着总会融化,她仰着头,眼前的自己变得模糊,失神时她听到四象捧着她的眼泪,大惊小怪地喊道:

“娘,你哭了。”

*

通天从碧游宫中七七四十九重小境界里终于苏醒。

刚刚苏醒,他头疼得快要裂开了,他摁着头,拖着宽大的衣袍,从碧游宫中最大的寒潭中爬了出来,他一身都是足以凝成冰的冷水,但一爬出寒潭,正好浸在蓬莱岛终年温暖的阳光里,身上的寒气逐一散去,冰火两重天,实在不太好受。

他叹了一声,自言自语:“年纪大了,倒也不能这么折腾。”

随着他走动的步子,没过半身的寒水逐渐褪去,他整个人都逐渐浸在温暖的日光之中。

宽大的衣袍因为浸了水变得沉重不堪,紧贴着他的皮肤,死死坠着,重的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