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已经飞到人间各处,目之所及,战火纷飞,饿殍遍野。
整片天已经变成了灰色,日光时时被遮蔽着,整个人间都变得灰蒙蒙的,战火的硝烟不时会借着带着血腥味儿的风吹到杨婵这里,风与尘,催发了人间的雨。
人间许许多多的大江大河在如今仙人们不休的相斗中就已经死去,成了腥臭难闻的一潭死水,在找到干净的水都艰难的情况下,万物生灵生存成了一件难事,即便是从天上下下来下雨,也是黑色的。
眼前令人怵然的一幕幕生动地为杨婵演绎了什么叫做“死”——安静,沉郁以及绝望。
杨婵下了昆仑山以后就一直待在西岐城,就算是离开了西岐,不是去远离人烟的北海,就是寻常人逃离的战场,她从来没有真正直面过如今的天下。
她觉得很害怕,浑身汗毛直立,这种害怕应该是人对死亡本能的恐惧,就像她一直抗拒着鬼怪和死灵一类的事物。
她默默拿出了不再明亮的宝莲灯,她捧在手中,渴望着它像曾经那样发出光亮,带来奇迹,让一切死去的、绝望的东西都拥有希望。
可惜,宝莲灯一如既往的没有任何反应。
老君坐在车前,看到人间之景,眉头一直轻轻皱着,现在的情况和他预料的一样,阐截一旦开战,就不会是普通的如同人间王朝兴替一般都会发生的战争,而是如同仙凡之战的涿鹿一样,注定是影响三界,遗祸无穷的“天灾”。
青牛车缓缓驶过,途径的流民看到他们衣着体面,形单影只,便觉得他们是落难贵族,聚成前来向他们抢夺干净的水和粮食。
老君受哪吒之托要把杨婵平安地送到乾元山,当然不会任由杨婵被人欺负,但他也不愿意为难难民,他轻轻叹了口气,刮起了一阵和煦的风,将他们通通轻轻拖到远离青牛车的位置,不让他们靠近,他们跑着上来,却发现怎么也追不上缓慢行驶的青牛车后,不知是哪个开头跪在地上,恳求道:“神仙,救救我们吧。”
杨婵顿了顿,觉得这话有点耳熟,她看向老君,老君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哪里有干净的粮食和水,不过,丹药倒是挺多的,车子一边走,袖子里一边滚出许许多多丹药到地上。
这群饿的快发疯的人拿到可以吃的,才不管手上没见过的东西能不能吃,给了就和着泥土往嘴里塞,他们也不尝,好像急切地无论是什么东西,只要可以往自己空荡荡到灼烧搅动的胃填补就好。
可是这么点小东西,塞牙缝都不够的,别说填饱肚子了,他们跪在地上,目光炯炯地望着老君。
老君没有说话,也没有跟他们过多牵扯因果,他背着身子,从始至终没有回头。
可是与他相对而作的杨婵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们,她心中的害怕在此刻化作了羞愧。
她想起自己曾经的誓言,狗屁自由,她想,他们连活着都艰难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曾经是多么的自大和愚蠢,她放在膝前的手慢慢收紧,蓝色的衣服被
她收到手心里,揉成了难看的褶皱。
这次以后,老君就不打算走陆地了,青牛车逐渐飞腾而起,看起来是要直接飞向西岐城,但是杨婵出乎他意料地拦住了他,她说她要再看看。
再看看?
老君疑惑地看着这破破烂烂的山川,觉得实在没有什么好看的。
不过,杨婵似乎就是要看不好看的。
他们因为这个改变的主意得到一个有关西岐城的消息,他们在西行的时候刚好和西边来的难民撞上,他们朝杨婵哭诉自己家破人亡的事,又提起这一路惊心动魄的经历,道:“那商太子不知怎么,离了商宫,隐藏行踪,一路赶着向西去,杀了所有撞上他们的人,我运气好,没死成,从死人堆里的好不容易爬出来的。”
“商太子?”杨婵瞪大眼睛,忽然想起西岐城中等待着的四象,抓着那个难民的胳膊,问,“你知不知道他西行是去什么地方?”
难民看着杨婵这样急切,努力回忆他不太愿意回想的东西,他说:“好像是,西岐?”
杨婵心里顿时一紧,她松了手,对老君说:“师叔祖,出事了!四象有危险,我们得赶紧去西岐!”
在杨婵和老君飞速赶往西岐城的时候,武庚带着一路轻骑已经到了西岐城。
大周反了以后,他就料到了他们会趁着大商在征伐东夷之后国力空虚之机,趁势迅速东行攻取朝歌城,他困守朝歌城对上他们那群已经勾结成一团的诸侯们没有任何意义,不如主动出击,趁着大周东征,西岐空虚时,以牙还牙,先他们一步,直捣黄龙,攻下西岐城。
西岐城一失,叛贼必然乱了阵脚,紧接着他再和尚未攻破的毗邻朝歌的守将们东西呼应,左右夹击叛贼,到时候就算不能打败周军,也能搓一搓他们的锐气,杀鸡给猴看,更重要的是可以拖延他们东进的时间,给大商喘息和反应的时机。
在武庚的考量之下,一切都发生的十分突然也十分隐秘,朝歌城里少有人知道此事,更别说他们一路上为了掩盖行踪,斩除了所有意外碰见他们的人,三万轻骑兵比周军晚两日出发,竟然比他们好几天抵达了西岐。
他们到的时候,西岐城里一片祥和,完全没有料到意外会发生。
西岐城不同其他地方这里依旧安宁,姬发走后,姬旦就下令关了城,不允许任何人进出,也因此城中百姓脸上愁云惨淡,但是总好过城外那些四处流散,无家可归的流民。
这么多烦恼的大人们里,也只有四象玩的起来了,小孩子脾气大,忘性也大,家里人久不来接她,她在周宫待久了也就习惯了,姬旦处理政务时都会带着她,走哪带哪,堪称一个优秀的小保姆。
姬旦坐在屋子里跟那些比他年长好几轮的大臣们处理枯燥乏味的政事,四象就会在屋外面,跟着烛九阴玩捉迷藏,烛九阴显然已经完全习惯自己现在这个过于弱小的躯体,变成和四象一样大的小孩,心智也跟个孩子一样,满脑子要玩。
他以前沉睡了太久,从来没有好好看过天,也
没有好好地踩在大地上,更没有像如今这般畅游在人间里,所以,一玩起来就信马由缰没有定数,叫停全看四象有没有累瘫了。
然而,他的存在除了四象没有人能看见,因此在周宫里的旁人眼里就是很诡异的一些画面了,因为四象这个“怪毛病”,周宫曾经短暂的闹过鬼,但很快被姬旦查出是有心人借机挑动政变,想趁着姬发不在时动周氏的根本。
他很快处理了此事,这个年岁不大,连刀都不会拿的小少年竟然非常利落地处理了这件事,他先是揪出了闹事的人,在了解他们是在周氏反叛东征伐商,焦虑不安以致做出这等蠢事以后,在宫中摆出了一场盛大的宴席。
他一边借机挑明了各位公卿的隐忧,表以安抚,大行赏赐,群臣莫不感激涕零,又开始感念先文王的恩德,说姬旦肖似文王,宽仁大度、善于占卜又体恤民生,是文王之后又一大仁主,姬旦当时笑了笑,没有立即反驳这些僭越王兄的马屁。
等他们一个两个彻底放松之后,才开始大声说话,他道,殷商失道,商王暴虐闹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而如今天命归周,无数诸侯拱卫周氏,周氏为了天下才不得已站了出来做了这个“反贼”,他说的义正言辞,声泪俱下,好像真的东征是不得已而为之,哭懵了大臣们不说,还哭懵了在一边干饭的四象。
四象在思考要不要哄一哄这个平时对她很好的小哥哥,就听烛九阴在一旁笃定地说:“他装的,小友可不要信。”
四象疑惑,看着姬旦那感情丰沛的演技,哪里也看不出假来,她反驳道:“你又不是人,你怎么会懂人的感情?”
烛九阴笑了笑,指了指碗里精美的糕点,让四象吃了,自己借着四象吃,尝到了糕点的甜味,才笑着解释道:“天下拥有灵智的生灵心都是一样的,我不需要懂人,就能懂人心。”
说罢,还没哭完的姬旦话锋一转,看着那些无措的公卿,说:“各位都是肱股之臣,也都是看着我长大的叔叔,扶持我父王多年,没有你们就不会有周氏今日的江山。”
“如今,周氏又一次遇到了危机,兄长收受天命东征,将国内一切政事全权交给我,我尚年幼,遇到这种事情,夜夜怕的睡不着觉,各位叔叔莫不然帮我这个忙,让我、让周氏度过这次危机?”
公卿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姬旦眼中的泪还没有擦干净,就拍了拍掌,一队带刀侍从鱼贯而出,将正在宴席中安心享受赏赐的那群闹事的人中跳的最高的人揪了出来,说让诸位公卿亲手斩杀叛臣。
“我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平日里都是靠各位叔叔才能做得了主,”他眼泪还在掉,眼中的冷光却是毫不掩饰地横扫过在场所有动过心思要趁姬发不在时李代桃僵的罪臣,“况且各位都是我的叔叔,我怎么能对叔叔下手呢?”
“这件事依旧还是交由叔叔们办吧。”
这是要他们在周宫中杀人了。
他们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敢上前,他们都是文王时的臣子,文王死后,刚弱冠的姬发登位,他虽然
是军营出身,在武将那里很有威望,但是文臣这里,他那点资历就太不够看了,平日里少不得仗着老臣的身份给他下点绊子,为王的姬发尚且如此何况是十来岁的姬旦呢?
再说,周氏此次东征,许多臣子本就颇有微词,有所忌惮,他们是大商下的臣子,就算受禄于大周,但对真正的主臣心中总是尚存着许多忠义在的,更何况如今朝歌中发生了一场政变,商太子代由暴虐的商王执掌大权,这让他们看到了大商继续延续的希望,反过头来就觉得对自己的老东家起了点不太对劲的心思。
当然,这些迂腐到有些“单蠢”的公卿们胆子没有真大到敢李代桃僵的地步,他们只是想借机让周王知难而退,跟大商重新握手言和,和整顿朝廷,励精图治的商太子一起共治天下。
谁也没有料到事情会演变成现在的模样。
一群连鸡都没杀过的士大夫,怎么可能杀过人,他们抖如筛糠,恐惧地看着那个哭着擦眼泪,还在那演悲伤的少年,匍匐在地,仓惶地谢罪,恳求姬旦如他父亲一样宽宏大量,不要计较此事。
姬旦疯了才不会不计较,他摆了摆手,发号施令,之后不忍的转过身,身后的侍从得令压住了某一个大臣,压着他,生生砍下来了主谋的头颅。
人的头哪里是这么容易被砍下去的,那刀压下去,压了好几次,那人都没有死干净,惨叫声回荡在周宫中,被迫杀人的大臣也吓得涕泗横流,直呼饶命。
姬旦充耳不闻,单薄的身影借着周宫彻夜通明的烛火被投射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攀在那个死命挣扎的人身上,预示着真正的杀人凶手。
姬旦闭着眼,昂着头,眼中已没了泪,他攥着拳头,浑身微微发着抖,全力压制自己的恐惧。
四象这个不良儿童,早把杀人放火看了个遍,她是整个周宫里唯一不害怕的,她跑上前来,牵住了姬旦的手,昂着头,打量着姬旦的神情,听到烛九阴在一边说:“他虽然借刀杀人,以杀示威,但自己还是很害怕的。”
“他杀人也会害怕?”四象悄声问。
“自然,”烛九阴脸上的笑容淡了淡,嘴里的甜味儿都散去了许多,说,“人心复杂,爱恨共生,可以一边崇敬一边憎恨,也可以一边恐惧一边狠厉。”
他说的是九苗的事,不过,他看着四象,又笑了起来,嘴里的甜回了味儿:“但复杂的不只是人心,这世界也总是复杂而矛盾的,黑与白、阴与阳、浊与清,任何事都没有绝对的,也不要绝对地去看待。”
“那要怎么看待?”
烛九阴长长地“嗯”了一声,笑道:“在下希望小友用希望的眼睛去看待。”
“比如呢?”
“比如啊,”他和四象一起昂着头,望着战栗的姬旦,轻声说,“小友朝他说,你不要害怕,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四象点点头,当姬旦看向她的时候,软乎乎地复述:“你不要害怕,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姬旦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四象,四象再
一次重复:“你不要害怕……”()
姬旦嘴唇微微颤抖着,忽然弯下腰,蹲下来,将四象抱在怀里,颤声问道:“你这么小,怎么能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