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所破旧的庙宇连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也没有,更别提找出一间拿得出手的待客间了。
杨婵窘迫地在道观里东找西找也没有找出一间可以接待杨戬的房间,回过头,只能尴尬地看着杨戬,局促不安地搓了搓衣袖,抬眼,小心翼翼地喊:“阿兄。”
杨戬看着杨婵的懂事和窘迫,心里泛酸。
在家中,杨婵是备受宠爱的孩子,几乎被家里人惯的没边没际,一天到晚“讨债”的样子跟“懂事”两个字没有一点关系。
但转念一想,他想起了杨婵跟他在外逃难的日子,她瘸着腿浑身不舒服也要僵着笑脸讨他开心的样子,忽然意识到,杨婵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经被迫“懂事”了。
他如今这样吃惊,是因为他没有料到杨婵会有懂事的这一天。
他和杨婵不同,杨婵自小身体就不够康健,刚出生的时候甚至断过气,一度是个死胎,好不容易活过来也是勉强度日,宫里请来的巫医也坐诊断定杨婵活不过一岁,必定在襁褓中死去。
云华抱着杨婵伤心欲死,整日消沉,杨天佑则在杨府点了一夜又一夜的灯,在杨婵真正学会说话之前,杨府的灯一直彻夜通明。
因此,父母将过多的爱投注于杨婵身上,然而人的注意力是有限的,往往是给了这个,就薄了那个。
杨戬作为备受关爱的杨府长子,在杨婵出生后就再没有获得过父母完完全全的爱了。
他既没有被父母寄予厚望,也没有获得他们太多的关注和爱。
他虽然生而知之,过早懂事,但是,他在那时毕竟是个孩子,在幼年时,这些不公难免变成难以消解的怨气。
他怨过有这样一个多余的妹妹。
可他性子高傲又冷淡,头顶上还顶着个“神童”的名声,严于律己的同时,别人还会对他提出一些理所应当的高要求。
所以,他的性格变得越来越内敛和淡漠,爱和怨都不会轻易表达出来。
他不爱理这个除了撒娇一无是处的笨蛋妹妹,也不爱跟身体孱弱的小家伙多交流,能躲在左学里就躲在左学,能躲在商宫里就躲在商宫里。
逐渐的,他的声名越来越盛,也不用再回家了。
好像除了家里,每一个人都需要他来装点门庭。
但他讨厌这样。
他讨厌虚情假意,讨厌觥筹交错,讨厌无病呻吟。
他被所有人捧得云端,却想下来躲起来,清静清静。
但没有人会在意他想什么,因为他擅长做这些,所以,这些变成了他分内的事。
他在压抑了很久很久之后,才终于说出过一次“我累了”。
杨天佑诧异地看着他,问他是不是生病了。
杨戬深吸一口气,别过头,又说:“没有。”
马车外,杨婵照旧艳羡地看着杨戬和杨天佑同坐马车即将前往商宫,她扬起双臂,在无数次被拒绝后,依旧兴高采烈地跟杨戬说:“
阿兄,商宫繁华,等你回来能给我讲讲故事吗?()”
杨戬掀开车帘,从头到尾,冷漠地打量着这个天真烂漫的妹妹,在心里骂了一句白痴。
商宫有什么好?
杯弓蛇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他这样一个小臣子就是个装点门面的玩意儿,自由和尊重,一样也没有。
他放下车帘,没有理她,又一次随着杨天佑进宫。
他积郁已久,这一次归家,大病一场,父母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大夫们一趟一趟地在杨府里进进出出,杨戬却一直不见好。
他懂事太久,积郁太深,心病不除,这病就不会好。
父母束手无策,只能红着眼眶,又怕他心重,压抑着悲痛,小心翼翼地哄着说他的病会好的,让他不要再多心忧心。
瞧瞧,他的父母也很懂事,哭都不敢哭。
杨府气氛沉沉,没有人敢多一句嘴,所有人里只有不懂事的杨婵痛哭出声,跪坐在病榻前,拉着他的手,哭得像是他要死了似的。
杨婵哭着说:“阿兄,你别死。?()『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杨戬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里想,我还没死就在这给我咒起来了,盼着我死是吧?
是是是,我死了,父母是你的,杨家是你的,全天下都该是你的。
杨婵爬上床,钻进他的怀里,哭得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声音含糊不清:“阿兄,你给我讲讲商宫吧。”
杨戬太过懂事,病成这个样子,怨成这个样子,也愿意履行职责,将这个多余的妹妹揽在怀里,拍着背,哑着嗓子说商宫。
他知道杨婵因为病弱很少出门,对外界充满好奇和向往,于是专挑着美好的一面说。
他说商宫繁华,说礼乐典雅,说文士多才,说将士善战。
这世道很不好,黑的比白的多得多,杨戬将这世间不多的白色都讲给了这个多余的妹妹听。
可他将不好的留给了自己,于是他越说越怨,越说越难过。
他太累了,再也不想为了别人过活,他想自由地下来走一走,去壮丽的山川草木,想抛下他长子的职责,做一个逍遥自在的人。
他想学想学的东西,做想做的事,而不是困于朝歌,强行压抑自己的天性,将自己活成一头自残的困兽,越过越窒息。
他很懂事,知道这样不好,所以从来不说他真正的愿望,而那些残酷的大人们也对他的困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懂事,他不说,所以,他们觉得他愿意,不去捅破这一切的肮脏与龌龊。
这所有人中,只有永远不懂事的杨婵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她稚嫩的手擦去杨戬落下的泪水,哭着说:“阿兄,你别去商宫了,那里不好。”
杨戬一怔,抱着杨婵,低头,温声问:“哪里不好?”
明明她以为它那样好,明明他说的那样好。
杨婵认真地说大人们不说的话,她说:“你不开心,所以不好。”
() 杨戬终于说出他不曾说出口的怨言,他说:“杨婵,你是个笨蛋。”
杨婵没想到一向冷僻却温和的哥哥会说她,她震惊地瞪大眼睛,被泪水洗过的浅色眼睛看着杨戬,发现杨戬是认真的。
她气鼓鼓地鼓起腮,紧紧地抱着杨戬的脖子,回:“我就算是个笨蛋也知道阿兄不开心。”
她说:“只要阿兄不去不想去的地方就不会不开心,也不会难过,更不会生病。”
杨戬戳了戳她圆乎乎的脸,除了笨蛋,又骂了一句白痴,在杨婵再一次瞪过来的时候,失落地说:“我要是这么自由就好了。”
杨婵闻言,顿时好奇地问:“如果阿兄这么自由的话,想做什么呢?”
杨戬淡漠的脸浮现出一点微笑,他其实早就想好了,只是实现不了而已,他说:“我想拜真人为师,想游学,想超凡脱俗,想逍遥自在。”
杨婵转了转眼珠子,小大人似的拍了拍他的脸,说:“那就去吧。”
杨戬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团子,心里想,你能不懂事,我能吗?
他又不是那个被偏爱的孩子。
不被偏爱的杨戬一个人躺在寂静又漆黑的屋子,在以为这辈子就这样的时候,等到了杨府彻夜明亮的烛火。
他震惊地看着室外闪烁的灯光,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然后,推门而出,看到了满院明亮的烛火。
云华又在哭了,她看似强势其实最为脆弱,杨天佑揽着她,像杨婵儿时那样,点亮了杨府一盏又一盏的灯。
杨婵光着脚丫子不顾父母的训斥偷偷跑出来,暗中看着杨戬房间那扇门,然后看到了杨戬开门,她又惊又喜,披着单薄的睡衣,光着脚,就那样不懂事地扑到了杨戬怀里。
她能敏感地觉察到杨戬的情绪,所以,从小到大她就真的看不出杨戬讨厌她吗?
可是,她好像一次也没有放弃过这位冷淡的哥哥,她不看眼色,我行我素,自以为是地要跟这位天才哥哥亲近。
杨戬又一次推开了她,不想,杨婵却又一次牵起了他。
她牵着杨戬来到了父母身边,云华看着走出来的杨戬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哭声,像抱着杨婵那样紧紧抱着他。
杨婵见状,也有样学样抱着杨戬。
杨戬尴尬又无措,他懂事又聪明早早过了需要父母关爱的年纪,他想说,不要担心。
可是,杨天佑的手落了下来,他轻轻地揉了揉杨戬的头,弯下腰,对着杨戬那双介于成熟与青涩的眼睛,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笑容。
他说:“对不起。”
父子之间无需多言,就已经知道彼此想说什么了。
杨戬在这一刻才发现自己其实很委屈。
他低下头,声音低哑着说:“没关系。”
家人之间,只要对彼此的爱还在,就不会有什么话说不开的。
杨天佑和云华知道他所想所愿,便放他自由,让他尽情展翅高飞,但临行前,杨戬还是踌躇了。
杨婵在这时推了他一把(),她说:“家里有我?()『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你别担心。”
杨戬想,家里有你,我才担心。
杨婵浑不知她帅气又聪明的哥哥到底有多嫌弃她,还乐颠颠地要跟杨戬拉勾勾,她道:“阿兄,阿娘说朝歌以外的天地广阔又壮丽,你到时候回家可一定要将路途中的所见所闻讲给我听啊。”
杨戬没理她幼稚的动作,笑着拍了拍她的头,就算了事。
杨婵嫌他敷衍,在云华怀里滚来滚去,撒娇又撒泼,杨戬嫌弃地说:“真不懂事。”
父母见状也很头疼,在一旁说:“婵儿再长大一点,赶快懂事吧。”
杨婵觉得全家都在针对她,赌气地反驳:“就不!就不!”
她的“就不”一直维持了很久,杨戬本以为会一辈子都这样任性下去,可她还是走到了“懂事”的这一天。
杨戬坐在杨婵好不容易找出来安静又干净的房屋中,说了第一句话。
他问:“这一路艰难,吃了不少苦吧?”
杨婵一怔,抱着四象,低下头,和曾经的大人们一样学会了说违心的话,她说:“不苦。”
杨戬苦笑道:“是我的错。”
是他没有照顾好她。
杨婵猛地抬头,立即反驳:“不是阿兄的错!”
杨婵放下四象,身体前倾,忍不住靠近杨戬,说:“那样的境况,阿兄已经做到了最好,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无能,阿兄就不必陷入险境了。”
说着说着,她又将高傲的头颅低下,任凭愧疚将自己淹没:“都是我的错。”
杨戬叹了口气,两人沉默了很久。
四象在这种奇妙的沉默中摇头晃脑,杨婵将她放下,她害怕杨戬这个生人又爬回了杨婵身边,缩在她身边,咿咿呀呀。
杨戬注意到她,终于找到了破冰的话题,他问:“这孩子是?”
杨婵想起四象刚刚叫自己娘的事,怕杨戬误会,连忙说:“不是我生的!”
杨戬:“......我没说是你生的。”
他看着杨婵局促不安的样子,狐疑地眯起眼睛,问:“哪来的?”
杨婵假意咳了咳,发现气氛非常尴尬,将四象又推远了点:“捡的。”
她说:“是九苗母蛊的孩子。”
“四象蛊?”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