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杨婵挥挥手,表示:“你不懂。”
哪吒挑了挑眉:“我怎么不懂了?”
“你就是不懂,”杨婵老神在在地反问,“你懂什么?”
她不等哪吒这个杠精反驳,又赶忙闭上眼,说:“我困了,我要睡觉,不要打扰我。”
杨婵说睡就睡,不给哪吒一点说话的机会,等到再一次醒来时,外面的天色已暗,她睁开眼,发现哪吒坐在床边,抵在床柱上,也阖着眼睛。
杨婵刚醒,还不清醒,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眼前的哪吒变得清晰了点。
杨婵脑袋上冒出一个问号,蜷在被子里,侧过身,轻轻戳了戳哪吒。
哪吒缓缓睁开眼睛,安静地看着杨婵。
杨婵轻声问:“你怎么在这里?”
哪吒翻了个白眼,答:“是我把你放在这里的,我不在这里,在哪里?”
说的很有道理,但是杨婵更有道理。
她指着外面的天色,问他:“这么晚了,你跟我呆在一个房间里,合适吗?”
哪吒反驳:“以前我们不也在一个房间里。”
以前那是在路上奔波,哪能讲究那么多?
杨婵鼓着腮,悄声说:“不是这个道理。”
她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爬了起来,掀开被褥,利落地跳下床,不跟哪吒计较这种不合规矩的小事,大手一挥,宣布要正式出门。
出门好。
可是,出了陈塘关,是该往哪个方向走呢?
这个问题抛出来时,杨婵也茫然了一会儿,她下意识摸了摸怀里藏着的阴符经,也学着太乙一样,掐指一算,然后什么也没算出来。
哪吒见状,奇道:“你会卜卦?”
杨婵理所应当地回:“不会。”
“模仿一下。”
哪吒端起师父的架子,抬起手给他不尊师重道的小徒弟一个暴栗。
杨婵抱着头,踹了她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小师父一脚。
两人打闹一阵,杨婵被哪吒刺激地真找了几根树枝算起挂来。
她就是个半吊子的算命先生,算了半天也算不出来,在哪吒愈来愈戏谑的目光中,一怒之下散了手里所有的树枝,作势起咒,然后那些树枝通通飞起来,在空中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排。
杨婵问:“我阿兄在哪里?”
那些树枝立在空中,半晌,它们又动作起来,它们
飘忽着向北又向南,向东又向西,纠结极了。
杨婵催促道:“到底在哪?”
那些树枝被她这一喊,吓了一跳,抖了抖,然后噼里啪啦地掉到了地上。
杨婵见状,十分沮丧地对哪吒说:“好像又失败了。”
哪吒捻起一根直直插在地上的树枝,沉吟片刻,说:“我觉得没有。”
杨婵面露疑惑之色,哪吒解释道:“你手中的那些树枝刚刚几个方向都选了,但最后一个也选不出来,最后通通落到地上,而这一根......”
他亮出手里的树枝:“更是直直插在地上。”
他问:“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
杨婵摇了摇头。
哪吒转了转手里的树枝,慢悠悠地说:“地上总是有方向的,如果没有方向,只有一种可能......”
“你兄长不在人间。”
杨婵瞪大了眼睛,浑身的汗毛炸起。
正在此时,天上又一次发出震耳欲聋的雷声,杨婵下意识望天上看,看到了龙状的明雷。
“这是?”
哪吒沉着脸,冷声道:“春祭还没结束吗?”
夜晚中寂静的陈塘关忽然躁动起来,昏暗的乌云之下,冒起一簇簇热烈的火光,照得夜晚恍如白昼。
哪吒抱着杨婵腾空而起,看见陈塘关外人们鱼贯而出。
他们落到地上,随着人流往城外走,在汹涌的人海里,杨婵听到有人说:“罪人血液污浊,玷污了东海,龙王大怒,要求祭祀重头再来。”
“这一次指明了祭品。”
杨婵的心跳莫名急速加快,她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她不敢听了。
“是三十童男,三十童女。”
杨婵霎时间僵住了,她立在原地,抓住哪吒的手,不走了。
哪吒转过眼,瞧见杨婵脸色苍白,比午时使用宝莲灯后更甚,连忙问道:“你怎么了?又是哪里不舒服?”
杨婵僵硬抓住他的胳膊,磕磕绊绊地说:“我要先回去。”
“回去?”
“我要回阿大家,”杨婵喊道,“我要见玉琮!”
杨婵不祥的预感在他们抵达阿大家时成了真。
这个曾经简陋却温馨的家此时乱成一团,夜色里温柔的月光被祈雨祈来的乌云遮蔽,一丝一毫的光也吝啬降临于此。
杨婵闻到了血腥味,手控制不住地颤抖,使尽了浑身的力气,才将他们家的门推开。
当她还未看到屋内景象时,她就被哪吒遮住了眼睛。
“哪吒......”
哪吒从背后将她抱在怀里,将她严严实实藏在怀里,怕她经不起雨打风吹。
“杨婵,”哪吒说,“阿大死了。”
她因为不愿交出孩子,被一剑穿心,当场横死。
她趴在地上,满手的血已经凝结,僵硬的手臂直直撑着向前,双眼即便在死后也不肯
闭上,直愣愣地瞪着屋外,期盼着那些可怕又可恶的人可怜她孤苦伶仃,将她唯一的孩子,她活着的唯一的指望还给她。
杨婵拉开哪吒的手,低下头,看到了阿大伸出来的手。
那是一只布满老茧的手,这只手曾经为幼小的玉琮扛起了一片天,也曾在午夜时分,像母亲一般温柔地为杨婵缝补着衣衫。
杨婵双脚无力地跪倒在地上,任由哪吒如何拉也拉不起来。
她颤抖地捧起了阿大的手,漆黑的夜色里,阿大温柔的声音萦绕在耳边。
她手里拿着杨婵因为修行搞得破破烂烂的衣裙,捻着细针,笑着将耳边垂下来的发别到耳后,对杨婵说:“姑娘,油贵,我借着月光就行。”
她平凡却坎坷的一生里,杨婵是唯一的奇迹。
但这奇迹稍纵即逝,一旦失去,便会轻易在这世道里丢掉性命。
诚如申公豹说的,凡人太脆弱了,随便一场天灾人祸就能让他们死去。
他们贫穷又卑贱,如果不能一直被庇佑,珍贵的生命很快就会凋零。
哪吒将她从地上拖了起来,给予她最后的希望,他说:“我们去找玉琮。”
杨婵无助地看着他,嘴唇微微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似乎已经丢了魂。
哪吒捧住她的脸,用体温将她捂热,又一次说:“我们去找玉琮。”
杨婵迟钝地点了点头。
哪吒带着她纵身飞向空中,来到了恍如白昼的火光中。
杨婵在温暖的火光中,冻得四肢冰凉。
神灵看来很满意这一次祭祀,不再以雷型代替,反而显出了真身,只见那条巨龙盘旋在空中,弯曲成一条蜿蜒的河流,漆黑的瞳孔闪耀着贪婪的光。
那一个个孩子在祈雨声中,被一个个推入深不见底的大海中。
“噗通”、“噗通”一声又一声,真是杨婵这辈子听过的最恐怖的声音。
祭台上没有玉琮。
这不是一件好事。
杨婵蒙着脸,忽然说:“我错了。”
她声音太轻,哪吒没有听清,问:“你说什么?”
“我错了,”杨婵再一次说,“我不该给他起那样一个名字,也不该对九苗袖手旁观。”
“我错了。”
她说:“我该死。”
哪吒发现杨婵魔怔了,赶紧拉住她,想要定住她的心神,不想却被杨婵一把甩开。
这半年来的点点滴滴结着一幅幅画纷乱地出现在杨婵脑海里,最终这些画拼凑出最初、最初的样子。
农田、屋舍、满山野跑的孩子、敦厚的农人以及朴实热情的农妇。
社稷昌盛,五谷丰登。
杨婵扬起手,疯了一般,盯着神龙,质问上天:“可远比我更该死的天,到底什么时候才肯落下雨呢?”
哪吒愣在原地,第一次见到春祭的怒意和悲悯在胸中炸开。
天上的雨始终没有落下,只有一阵又一阵骇人的明雷,而真正落下的雨,只有杨婵眼中悲恸的泪。
哪吒将癫狂的杨婵搂在怀里,他双手捧起她的脸,认认真真地拭去她眼中落下的泪。
这世上任何生灵自有他们的命数,就算出手相助也不过是毫无意义的多管闲事而已。
哪吒这辈子本只想管杨婵一人的闲事。
可是这位通透的神终究被杨婵拖入了红尘,也开始悲悯凡人。
“杨婵,”他温柔地说,“你别哭。”
他承诺道:“雨会下下来的。”
说罢,他放开了杨婵,转身,朝波涛汹涌,浊浪翻腾的东海走去。
天色阴沉,乌云密布,明雷不绝。
他将为人间带来一场真正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