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请阁老放心,我心中有数,不会耽误正事,也不会辜负阁老期望。至少在新朝彻底稳定前,我不会有事。”
卫瑾瑜正色道。
他不是一个自怨自艾的人,分得清轻重缓急,深知在顾凌洲这般洞若观火的人面前,亦没必要撒谎。
即使此事暴露,他也绝不会放弃到手的成果。
顾凌洲默然。
一瞬之间,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督查院值房里,那素衣少年跪在他面前,分明只有十几岁的年纪,却目光坚定地向他道:“只要阁老需要,学生便可做这把刀,替阁老扫去扬州污淖。”
他其实并不信这话。
只觉得这是个口齿过分伶俐又难驾驭的小鬼。
还是个张狂的小鬼。卫氏上京第一世家,怎会养出这样性情的子弟。
后来呢。
后来,那少年便真的以决绝之姿,只身入污淖,劈开了烂泥一般的扬州官场……
顾凌洲收回思绪,望向已经披荆斩棘登上九五至尊之位的少年。
“陛下如何知道,我的期望是什么?”
卫瑾瑜斟酌道:“阁老所期望者,无非是大渊江山稳固,海清河晏,百姓安居乐业,难道还有其他?”
“若有其他,我能力所及,定当努力。”
顾凌洲却摇头,道:“我说过,我亦有私心。”
“与做一个优秀的君王相比,我更希望,自己昔日的弟子,能健康平安,一生无病无忧。”
卫瑾瑜再度一怔。
顾凌洲道:“以后,不要再服用寒石丸了,江左顾氏,有天下奇珍名药无数,陛下但有所需,顾氏可尽数奉上。”
卫瑾瑜许久说不出话。
顾凌洲在心里叹口气,起身要告退时,少年郎方抬起眸,道:“多谢师父。”
顾凌洲步子一顿。
半晌,道:“陛下如今贵为一国之君,再以此称呼臣,不合适。”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卫瑾瑜起身下榻,赤足跪落,拜了下去。
“师父是还在责怪弟子,不肯认弟子了么?”
那道清正身影停驻了片刻,方转过身,看着伏跪在地的少年,心中动容想,这是他亲自收入门下的小弟子,他亲手打磨出的美玉,他岂会不想认。
他只是怕,再这样下去,他的私心会更多,都要越过顾氏族规和心中那条名为刚正的信条了。
叹口气,将人扶起,道:“入了顾氏门下,以后陛下若真有行差踏错,臣可是不会客气的。”
“自然,若臣有昏聩糊涂时,也请陛下及时斩断私情,勿要耽误国事。”
卫瑾瑜一笑,眼眸澄澈明亮,道:“若真有那时,弟子任凭师父责罚。弟子亦答应师父,任何时候,都会秉公执法,绝不因私情误国事。”
顾凌洲无奈叹气。
——
恩科之后,一大批新鲜血液补充进了大渊朝堂,取代了原本世家官员的位置。
凤阁亦重组,以顾凌洲为首辅,梁音为次辅,甘宁为凤阁行走。其中,梁音兼掌礼部,甘宁兼掌吏部。
顾凌洲众望所归,当之无二。梁音历经三朝,履历丰富,亦算服众。唯独甘宁,十分教人意外,甚至很多人连这个名字都没听说过。
虽然眼下只是凤阁行走,但熟悉大渊官场升迁路径的都清楚,这个职位,是未来入阁成为大学士的必经之路。
但新君乾纲独断,又有顾凌洲与梁音一首辅一次辅鼎力支持,朝臣也不敢公然发表反对意见,只敢私下议论。
“一个来自穷乡僻壤的小小县令,竟一步登天,位列七卿,还掌管吏部这样的核心部门,这是不是太荒唐了些?顾阁老竟会同意!”
“虽是小小县令,却不可小觑,听说那平西侯收复西京期间,不仅任命其为军师,还让其掌管西京数城的政务,那封闻名天下的招贤令,就是出自这位甘县令之手呢!”
倒是新得授官的举子,不少都听说过甘宁在青州与太守夏柏阳誓死守城的事迹,对此表示大力支持,甚至和反对者展开了激烈辩论。
凤阁重组初初完成后,亟待解决的便是空缺出来的剩余四部尚书人选,尤其是兵部尚书与户部尚书。
卫瑾瑜坐在案后看各方呈上的名单,谢琅陪坐在一侧喝茶。
谢琅道:“兵部二部直接关系到朝廷生计与前线战事,两部尚书责任重大,不输吏部,朝野关注,的确不好选。”
卫瑾瑜却道:“我心中早有合适的兵部尚书人选,只是户部尚书,仍未找到合适之人。”
“哦?你选的兵部尚书是?”
“你也认识。”
“咱们共同认识的人可多了去了,你说的是哪个?”
卫瑾瑜提笔,写下一个名字。
谢琅看了,称不上太意外,只笑
道:“这人选,于我大有裨益,等圣旨颁下,他们又该说我妖言惑君了。”
“啧,这后世史书提起我谢唯慎三字,该不会称我为妖妃吧。”
少年新君高冷抬起下巴:“自然不会。”
“怎么说?”
“要称也应称‘妖后’。”
“……”
次日,圣旨正式下达各部,兵部主事孟尧协同平西侯谢琅收复西京有功,擢为兵部尚书,掌大渊兵事。
孟尧至武英殿谢恩。
君臣简单叙话之后,孟尧却迟迟未退。
卫瑾瑜问:“孟尚书还有事?”
孟尧自椅中站起,重新跪了下去,道:“臣斗胆,想请陛下赦一人性命。”
魏惊春被狱卒从督查院大狱带出。
魏惊春入狱,是受叔父魏怀牵连。
卫嵩被审谳定罪后,魏怀亦作为重要从犯被捕入狱。魏怀对诸般罪行供认不讳,尤其是贿赂、奉卫嵩命令倒卖户部贡缎,中饱私囊两项。
魏惊春出身富商之家,是有名的苏州才子,最爱洁净,此刻,却面容灰败惨淡,再无昔日的意气风发。
一直等看到站在牢外的孟尧,他眼底方掀起些波澜。
然只是一缕,便迅速沉寂了下去。
“雪青。”
孟尧依旧穿一身朴素的蓝色长衫,迎了上来。
牢里并不隔绝消息,相反,狱卒每日都会把最新消息带进去,打击被关在狱中的可怜虫。
魏惊春微微一笑。
“子攸,恭喜你了。”
孟尧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自己已经升任尚书的事。
道:“新君知人善任,不论出身。雪青,你比我有才华,有抱负,假以时日,你会做得比我更好。”
魏惊春摇头。
眼底是浓浓的悲凉:“子攸,我回不去了。”
孟尧断然摇头:“雪青,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我们当日说话,要并肩作战,相互扶持,共创一番功业,我还没完,你便忘了么?”
“当日会试之后,我四处碰壁,无官可做,你忘了,你是如何鼓励我,骂醒我的么?如今到了你自己身上,你怎么反而糊涂了?”
魏惊春苦笑。
“子攸,你早早脱离污淖,我却在污淖中沉了太久。”
“我与腐朽的大渊一同沉沦,我已不配再和你谈及我们的初心。”
孟尧再度摇头:“不,你说的不对,你说的这些,只是你逃避现实的借口。陛下身负血海深仇十年,尚能披荆斩棘,一往无前,血刃仇人,你不过沉沦了数载而已,如何便回不了头了!这根本不是我认识的魏雪青,我认识的魏雪青,头脑清晰,心智成熟,懂得权衡利弊,懂得人情世故,他可以跌倒,可以被人打倒,可以摔得粉身碎骨,但绝不可能自暴自弃!”
魏惊春一愣。
孟尧直接拉着魏惊春到武英殿面君。
魏惊春麻木跪落
,行大礼,察觉到脚步声逼近,如今他已无法直视的少年新君缓缓站到了他面前。
直截了当开口:“户部尚缺一名尚书,朕至今未寻到合适人选,魏雪青,朕会依律将你流放,到苏州府做一名掌管赋税的小官,江南乃大渊赋税重地,若三年之内,你能做出一番功绩,大渊的户部尚书,便是你的。”
魏惊春一颤,难以置信抬起头。
他眼下心灰意冷,其实并无继续仕途的心思,他只是惊讶于新君的决定。
卫瑾瑜淡淡道:“你明知你叔父罪行,却帮其隐瞒,此是罪一,你明知你叔父罪行,却受苏文卿要挟,助纣为虐,此为罪二。你是名满天下的苏州才子,苏州府解元,会试榜眼,你读圣贤书,做朝廷命官,本应知法明法,却为私情所误,一错再错,步入歧途。苏州府是你的家乡,朕将你流放到苏州,一是惜你一身才华,二是希望你真正学会,如何做一名摒弃私情的好官。”
“你叔父罪无可赦,朕会允许你送他最后一程。”
“你若尚有进取之心,三日后,到吏部领任命书便可。”
魏惊春再也禁不住,泪流满面,伏拜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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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事尘埃落定,卫瑾瑜与谢琅正式开启北上之路。
因谢琅收到大哥谢瑛来信,数日前北境军一鼓作气,成功攻入北梁王庭,擒获了北梁巫医数名,其中一人形容面貌,与谢琅在信中描述极为相似。
谢琅自然迫不及待北上。
新君中毒之事,不宜张扬,谢琅只带了李崖、赵元、雍临三个亲卫并一队亲兵,另有明棠带的锦衣卫和顾凌洲所派雨卫随行。
卫瑾瑜难得有此放松时刻,一路与谢琅喝茶玩棋赏风景,时间过得倒也快。
只是随着踏入北郡地界,谢琅明显紧张起来。
卫瑾瑜好奇:“天不怕地不怕的平西侯,难得还害怕回家么?”
谢琅抱臂,佯作叹息。
“我闯出这么大的祸事,将上京西京搅得天翻地覆,我娘还不知怎么担心,我爹肯定不会饶过我,见面之后,多半要先抽我一顿。”
卫瑾瑜在他眉眼间根本瞧不出一点惧意。
果然,谢琅道:“我皮糙肉厚,抗打得很,就是在你面前被揍,难免丢面子,你一定记得等我爹抽完了再出来。”
卫瑾瑜爽快点头。
“好说。”
谢琅将人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有点牙疼问:“你一点都不心疼啊?”
“不心疼。”
卫瑾瑜毫不犹豫:“威风凛凛嚣张霸道的平西侯被抽鞭子,如此百年难见的场面,我岂会错过。”
“……”
谢琅挑眉,恶霸王一般,恶狠狠把人圈在车厢壁上,足足亲了好几口,一直到对面人喘不过气,不得不用手抓着他腰,才算扳回一局。
卫瑾瑜喘过气,抱臂靠在车壁上,咬牙望着得逞的某人。
哼笑:“看来,有的狼崽子是饿坏了。”
谢琅一副将人拆吞入腹的眼神,毫不掩饰道:“可不是么,在上京到处都是眼睛,我都快憋坏了。”
“瑾瑜,到了北郡,才是我们的极乐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