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徽也跪倒在地,做出求情的样子,慢慢说道:“父皇,大皇兄是有错,但他对于南戎之了解,先前也并非无功,还请父皇……”
他这话不说则已,一提起此事,又让皇上想起之前齐瞻便因暗中布局算计太子和璟王,被禁足在王府之中。
而后皇上心中也多有不忍,见齐瞻及时提供了有关于南戎土俗的发现,便借着这个由头,把他给放出来了。
现在再想,齐瞻从头到尾都没有反省过自身过失,反倒不断地揣测圣心,利用他所得到的偏爱做些阴谋算计的勾当。
曲长负的状正好告到了点子上,皇上可以不在意齐瞻对一名普通的臣子起了别样心思,也可以不在意曲萧如何对待自己的儿子。
但是他不可能不在意皇子与重臣的勾结和欺瞒!
皇上一旦起了猜忌之心,那就无论怎样的求情和辩解都没有用处了,当下齐瞻刚刚恢复的差事还没在手里捂热乎,又被尽数罢免。
这一次皇上并没有允许他在王府中禁足,而是吩咐送到大相国寺去,严加看管。
魏王妃林忆以夫妻恩义断绝为由,请求和离,则被皇上暂时压下,准许她先回娘家暂住,改日另议。
至于曲萧,则被直接逐出京城,贬为了惠阳知府。
说来也巧,那本来是先前朱成栾的职位,朱成栾被曲长负查了之后,尚未有新人接替,如今倒成了曲萧流放之地。
这一战,曲长负可以说是大获全胜。
而且最诡异的是,他所用的人证,是跟他有仇的宋彦,曲萧手下的随从,齐瞻的王妃……
曲长负甚至根本不需要他自己的亲信,就把能利用的对象利用到了极致。
不过即便如此,对于其他人来说,曲长负也没有什
么需要防备和忌惮的了,因为不日,他也马上将要启程,前往南戎。
*
曲长负从议政殿中走出来,天色微阴,不见飞雪。
此时早朝早已散去,大殿之前一时无人经过,站在高处的时候,会让人有一种手掌天地的错觉,可是浩浩长风掠过襟怀,又将一切吹成了空。
永远都是无休止地斗,斗赢之后,便又是无尽的空虚。
曲长负走下长阶,出了宫门,尚未等伺候的人迎上来,便见曲萧正背对着自己,站在门口。
曲长负面色如常,行礼道:“父亲。”
“这么多年来宦海浮沉,从未有人能将我算计至此,没想到,竟然是你赢了。后生可畏。”
曲萧笑了笑道:“如今我去惠阳,你去南戎,咱们父子今生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面。为父最心爱的长子啊,你多保重吧。”
曲长负道:“我在陛下面前是那句话,在父亲面前还是那句话,若非父亲一意相逼,你我原本谁也用不着到这般地步。现在儿子就要为了家国大义慷慨赴死了,不知父亲可愿意发一发慈悲,让我当一个明白鬼啊?”
曲萧怔了怔,然后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早就猜到了,原来你还不知道。”
曲长负微微摇头:“我还记得小的时候,父亲领我读书骑马,为我在灯下糊纸灯笼,都是出于真心疼爱,那种温馨之感,如今还可回忆起来。但不知从何时起,这种亲情就变了调,再也难以寻回,叫人惆怅不已。”
“我曾反复思考过原因,但也只能瞎猜罢了。是我的命数克你,还是我不是你的亲生孩子?”
这父子两人面对面站着,说话都是斯斯文文,面带笑容,半点也看不出来方才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的针锋相对,叫知情人看了,却不禁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曲长负的话问出来,曲萧却没有立即就回答,他静静地站了片刻,脸上的出现了怅惘追忆的神情。
“我和你的母亲,是在一次庙会上认识的。那个时候,我刚刚中举,意气风发,自以为日后定当鹏程万里,也不知道她是太师府的千金,就冒失的过去追求。”
片刻之后,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句话。
这似乎还是在宋琬过世之后,曲长负头一回听见曲萧提起她。
他神情淡漠,却非常认真地听着。
曲萧像是小时候给儿子讲故事那般,慢悠悠地说道:“后来知道了她的身份,我曾经十分忧虑,幸好你的外祖父和舅舅们都没怎么阻拦,我们就成亲了,成亲后,很快又有了你。”
“你祖父祖母都早早就被村里的恶霸打死了,我没有本事给他们报仇,从小寄居在一位远房叔父的家中,十五岁只身来到京城求学。我没有真正的家人,不知道亲情究竟是什么感觉,直到成亲之后,才算是有家了。”
“一日我从官衙回来,看见你娘领着你在后院里学走路。”
曲萧终于转过头,凝视着曲长负的侧脸:“我站在那里看了许久,舍不得打扰,我曾有时以为,我一辈子都会在追求权势的路上孤独地度过,可没想到还能过上这样的日子。但很多幻想不过是幻想,命中注定没有的镜花水月,终究会被打破。”
他淡淡地说:“后来我才知道,你的
母亲曾经有过一名心上人。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才刚刚被对方抛弃。”
曲长负道:“你怎么知道的?”
曲萧说:“我们碰见了那个人,我察觉到她神色有异,回家后也是闷闷不乐,我便问她是怎么回事,她自己说了。”
“毕竟旧情已经过去,我本也想此事听过便可放下,却未曾料到,原来你也不是我的亲生孩子。”
曲长负猜测过这种可能性,毕竟能让一名父亲这样痛恨自己儿子的原因不多。
但听曲萧亲口将话说出来的时候,他还是觉得全身一阵阵地发冷,平日里思虑过重就会引发的头痛,针扎一般愈演愈烈。
曲长负将攥紧的拳头背在身后,神色平静地问道:“那个人是谁?”
曲萧笑了笑,说出一个他绝对不会想到的名字:“你师父,谢同。”
曲长负道:“这不可能!”
曲萧说:“当年谢同是宋太师招揽的江湖游侠,住在太师府上,他跟宋大小姐的一段情,一些来往密切的人家也并非不知。”
“后来谢同为了建立功业,外出打仗,却喜欢上了另外一个女人,那女人却因保护他而死,因而谢同回来,决意为她终生不娶,也断了同你娘的那段情谊。”
曲长负脸色变幻,在阴沉的天色下显得青白交加。
曲萧看了他一眼,说道:“这些都是你娘自己告诉我的。”
曲长负闭了闭眼睛,正要说什么,忽然被人从身后按住了肩头。
他回过头来,说道:“二舅。”
这两个字一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嘶哑。
宋鸣风一手搂住曲长负的后肩,看着曲萧,沉声道:“方才的话我都听见了。原来你是为了这个。”
曲萧道:“是么。不过这些事,二哥知道与否,也已经不要紧了。”
宋鸣风抑制住暴打他一顿的冲动,说道:“谢同的事情,我不否认。但小琬同你说了这些,那么她也跟你说了,兰台不是你的亲生儿子吗?”
曲萧道:“滴血认亲,两人的血不相融,可够了?”
这件事,他已经压抑在心中太久太久,不同宋琬提起,是因为知道对方的性格刚烈决绝,一旦把话说开,他们的婚姻绝对不可能再维持下去。
但越是压抑隐忍,越是痛苦,他甚至想过,把曲长负除掉之后,再跟宋琬拥有一个真正属于他们两人的孩子,将这件事永远忘却。
可是他始终没能下手,而宋琬生曲长负的时候,原本就是早产加上难产,也落下了病根,再生育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事情莫名其妙地拖着,在挣扎、犹豫与仇恨当中,就变成了如今这副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