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跟老小孩儿似的,闻灯无言至极,干脆任他自个儿哭,转头去问别人:“你们给我这些东西,为想做什么?”
“这些、这些本就是您的。”开口的是方才捧木匣的人,是个约十七八岁的少年,唇红齿白、眉目俊秀。大概是不常说话的缘故,他嗓音听起来甚是沙哑,音调也有些古怪,还有点儿害羞。
说着,他悄悄抬头看了闻灯一眼,往前挪动一段距离,跪在闻灯身前,用虔诚的语气道:“大人,我愿助您习字。”
闻灯:“……”
闻灯忽然觉得头有点儿疼。
他把衣袖从老人家手里扯出来,走到方才的位置上,将那些书册一一翻了个遍。
都是乐谱,注语用的是幽族文字,弯弯扭扭如同蛇形,但谱上符号依旧是通用式,闻灯能够识得。他后悔方才的直白了,却也无可奈何,读着谱,在心里唱了一下,挑出一曲喜欢的,试着弹了弹。
他把曲谱用灵力立在了桌上,弹的是自己的琴,为了让琴音尽可能地显得不那样难听,弹得很慢。
一段过后,闻灯抬头看谱,发现那身披祭服的老者停止了哭泣,拜倒在地的年轻男女们直起身,皆呆呆看着他。
“你们……”闻灯被看得有些发慌,手往袖子里缩了缩。
“三千年了,三千年了,终于……大人!大人!”老者大哭又大笑,振臂高呼,那几个一直控制住了情绪的年轻男女,互相看了一眼,竟落下泪来。
闻灯心中不解更甚,想问个清楚,而老者已膝行上前,坐到他身侧,手舞足蹈说道:“大人,我讲与您听,这一曲应当……”
老者细致讲解琴曲,闻灯边听边弹,暂时将疑问放到一旁,将一段又一段乐句连成篇章。年轻人们擦拭眼泪,悄然无声从殿上退开。
夜色四合,弥散在河上岸边的雾气更浓,沿着河岸搭建而起的石屋里亮起灯火。这点灯光在浓雾里不过是模糊一团,连稍远一些的地方都照不到,但不知从何时开始、从何地开始,有月白色的光芒升了起来,让视野变得清透。
光芒起初只有一星一点,渐渐的连成了片,定睛一看,竟是石头在发光。
林间石殿,岸上石屋,河中石子,所有的石头都散发出了光芒。终年缭绕于此的迷雾被驱散了,河水变得清澈透亮。
人们推门而出,用惊奇的神色环顾四周,咿咿呀呀对话。过了一阵,又不知是谁第一个抬起了头,发出一声欢喜的怪叫。
——天空之上,有月破云而出。
那是一片半圆的月,挂在灰蒙蒙的夜空里,泛起出寂静的、皎白的光芒,说来无比寻常,可这里的人们互相对视,欣喜拜倒,喉间发出一声又一声欢呼。
渐渐的,石头上的光芒消失,但月光照耀着大地,四野依旧明亮。
北苍望羲站在人群中,和身旁的人一起遥看天幕。他瞪着眼,脸上充满了不可思议:“这里竟然……出现了月亮?”
*
闻灯在石殿上弹了许久的琴,久到都忘记时间还在流逝,醒过神来,发现殿上落满灯火,殿外月华轻淌。
原来已经到晚上了?闻灯暗自心惊。
桌上还剩最后一本乐谱,这本乐谱和别的不大一样,它除了曲子本身,没有任何文字标注。
闻灯本着学都学了、不如学完的原则,将之拿起,却见一直笑眯眯坐在身旁的老者抬手,比出一个带着否定意味的动作,用坚定严肃的语气道:“大人,这一曲,不可奏。”
“为何?”闻灯疑惑问。
老者没能给出答案,只是笼统说了一个词:“禁曲。”
“大人,祭司大人,吉时将至。”
这时候,那个说愿意帮助闻灯学习幽族文字的少年来到殿上,手持一个托盘,上面整齐叠着一套喜服和一个玉冠以及一些饰物。
“竟然就到了?”老者讶然开口,神情里流露出几分遗憾。他理理衣袖起身,叹息着说道,“大人请。”
少年亦说:“大人请随我来。”
闻灯学曲子学得深了,起身时竟有点儿不舍,想到接下来要“娶”的是步绛玄,将琴收起,随少年走向石殿深处。
他被带到一个房间内——说是房间并不准确,应当用寝殿来称呼。这里格局宽敞至极,分了里外间,有床有榻,客座长几一应俱全。
少年把喜服等物放到里间的罗汉榻上,弹指轻点,将屋中所有灯烛都点燃,然后垂手站回榻旁。
这人打算服侍他。闻灯没有这样的习惯,直言道:“不用,你出去。”
“可大人……”少年抬头,面露犹豫。
“出去。”闻灯扯出一张冷脸,向外一扬下颌。
“我就在外,大人若有事,唤一声即可。”少年尊从他的话,告辞退去,没忘记将门合上。
寝殿内重归安静,唯有灯火在摇曳。
闻灯在袖子底下捻了捻手指,走向罗汉榻上,将玉冠拿开、喜服捞起来。
这比他初来乍到时挂在身上的那片红布好多了,上等绸缎做成,面料柔滑,袖摆和前襟上以暗线绣着精致繁复的图案,被灯火照耀着,淌出如水一般的光泽。
虽然是假结婚,但还是怪不好意思的。闻灯做了点儿心理建设,才脱下外裳,将这件喜服穿上。
衣衫颇有些繁复,他费了点儿功夫才穿好,余光瞥见房间另一侧有面铜镜,走过去对镜整理,并给自己重新束发。
这人仍然不太会梳头,弄了许久,都只能勉勉强强把玉冠戴正。他不得不将门口的少年叫进来,让少年帮自己束好发,并把各类饰物配带到该在的位置上。
外面热闹了起来,夜风里响起丝竹管弦之声,轻灵得仿佛在树林里跳舞。闻灯侧耳细听,才知老者所说的“幽人善乐”不假。
他踩着这样的乐声,由少年引着回到石殿上。
这里布置一新。素白的灯烛皆换红烛,对照洒落清光;大殿左右两侧摆开席案,酒水菜肴已然备好,就待客人入座。
闻灯四下一扫,抬头看向殿外。他看见
在风里翻涌成浪的层林,看见在枝叶上跳动的月光,看见盛装打扮欢歌奏乐的人们,看见独立于人群之前的步绛玄。
四目相接,闻灯怔住了。
步绛玄站在青砖上,仿佛站在古旧的时光中,澄白月光落在身侧,宵风吹得衣摆翻飞,都是描摹的画笔。
这人改换了身量,肩细腰瘦,足踏绣鞋,如墨长发压在凤冠之下,唇点朱红,额上妆桃花,一双漆黑丹凤眼,生而轻翘的眼尾扫出一抹飞霞。
依旧是一身的清冷味道,却是深藏着瑰丽和妩媚的清冷,美得令人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