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十七雪
“一般在哪里守岁?”
将所有烟花放完, 从未守过岁的闻灯向步绛玄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步绛玄一身绛色衣衫被风吹起,袖摆招展如旗。他认真思索,神情如同被询问修行上的问题时那般严肃, 良久, 终于思索出一个答案:“花厅?”用的还是不大确定的语气。
闻灯很难看不出这人也是第一次守岁, 作出和他同样严肃的表情,点头道:“可以。”言罢忍不住笑起来。
步绛玄不认为这有什么好笑,脸依旧瘫着。
闻灯不禁逗他:“步同学, 步学霸, 酷哥, 大过年的, 笑一个?”
这话换来步绛玄凉幽幽、轻飘飘的一瞥。
闻灯笑得更乐了。
砰——
夜空里又有烟火盛开。
闻灯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 抬起头仰望, 眼眸随着烟火一朵接着一朵升空慢慢张大。而步绛玄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凝视着他被火光映亮的脸庞。
“还是看别人在远处放的烟火好看, 自己放的太近了, 角度不对。”闻灯轻轻偏头,对步绛玄说道。
在院子里看了一阵别人放的烟火,闻灯和步绛玄回到花厅。桌案上的菜肴已被撤下,换成几盘瓜果点心, 闻灯捏了个梅花糕到嘴里, 四下一扫,收起那几个靠椅,摆出一个炭盆、两张坐席,增添了几分守岁的仪式性。
“你说, 今晚有可能下雪吗?”闻灯盘腿坐在炭盆一侧, 往里头埋了几个红薯和芋头, 望着屋檐外的天空,轻声问道。
“后半夜应当会下。”步绛玄回答说道。
闻灯若有所思地点头,把果盘捞过来。这时节水果种类不多,闻灯拿了两个橘子,又问步绛玄:“吃过烤橘子吗?”
步绛玄摇头。
“那你等会儿尝尝。”闻灯笑起来,找出竹签,将两个橘子串起,置于炭盆上方。
他把两个橘子在火上翻来翻去,捏住竹签的手指细长白皙,左手中指上的戒指流光欲滴。步绛玄看定他的手,没想到不一会儿,这人便把橘子串递过来,示意他摘走其中一个。
步绛玄照做。
烤过的橘子入手暖和,他将橘子一分为二,再二分为四,从橘皮上取出其中之一,摘下一瓣,送入口中。
闻灯将脑袋探过来,问:“如何?”
步绛玄仔细感受一番,道:“不过就是把冷的橘子弄热了而已。”
“没错,烤橘子就是为了把橘子加热,这样吃进肚子就不会凉了。”闻灯打了个响指,一本正经说道。
步绛玄:“……”
闻灯弯眼笑起来,把自己的那个橘子剥来吃掉,又吃了点别的糕点酥饼,视线往周围扫了一圈,最后落到步绛玄脸上,缓慢摇晃了一下脑袋,说:“就这样守岁,也挺无聊,我们找点东西玩?”
“你想玩什么?”步绛玄问。
“过年当然是打麻将!”闻灯不假思索说道。
步绛玄认真地说:“那要四个人。”
“把赵叔和吴婶他们叫来?”闻灯给出解决方案,却见步绛玄极细微地皱了下眉,并不赞同。
忘记酷哥在某种程度上是个社恐了。闻灯在心中说着,更换提议:“好吧,不打麻将,那打长牌?”
“我不会。”步绛玄敛下眸。
“我教你啊,这个能两个人玩。”闻灯一笑。长牌是闻灯很喜欢的一种牌,既然给了他机会提出,就不给步绛玄拒绝的机会,从刀鞘里摸出一副牌,起身改换位置,坐到步绛玄对面,并在两人中间摆出一张小桌,把准备都做足。
步绛玄低声道“好”。
他给步绛玄讲了一遍规则,开始发牌。
步三岁凑了过来,伸出了三条“手”,其中一条缠上闻灯手腕,另外两条不住甩动。这是它也要玩的意思。
“哟呵。”闻灯挑了下眉,把它也算了进来。
两人一影打牌。第一局,闻灯刻意放慢了速度,他本是为了照顾步绛玄,可打着打着,发现步绛玄的反应很快,最慢的那个其实是步三岁。
“它没有完整的智慧,行事完全依靠本能,在算计和计算方面,很弱。”步绛玄瞥了端端正正“坐”直的自己影子一眼,对闻灯说道。
“本能——”闻灯语调拖长,带了些许探究的味道,“它是你的影子,是你的一部分,这是否意味着,它的本能,也是你的本能?”
闻灯不由想起了从前读过的弗洛伊德,在他的理论里,人的人格分本我、自我和超我,其中的本我在最底层,是被意识压抑住的欲·望。照步绛玄的说法,和他发病时的状态来看,他平时,应当就是把“本我”给完全压制住了?
闻灯心中有了几分豁然开朗的感觉,眼睛眨了一眨,却见这时,步绛玄别开了脸。这是一种写满拒绝的姿态,闻灯岂会读不懂,慢慢将目光敛低,落到牌上,不再追问。
但在数息之后,在步三岁总算出牌的时候,步绛玄忽然开口:“你可以这样认为。”
“我身上流着天影族的血,境界越高,会变得越疯狂,为了抑制住,我在师父的帮助下,将疯性转移到了影子里。”
……原来如此。闻灯终于明白了,并非天影一族的影子都这般不同寻常,而是唯有步绛玄如此。
“是不是,境界越高越难治?”闻灯低低问道。
步绛玄没有直白地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我能控制得住。”
“你肯定可以的。”闻灯小声附和。
这时候,步三岁伸来一根细长的“手”,拍了他一把。闻灯以为这家伙是在向他传递什么信息,旋即反应过来,这是在催促他出牌。
闻灯将步三岁的“手”拍回去,扫了一眼牌局,打出一张牌,并转移话题,“说起来,前段时间梅会,我和北苍就是在食肆打这个,我输得好惨。他跟个牌精似的,贼得要死。”
他满是抱怨的口吻,可抱怨之下,还藏着点儿别的意味,类似于找到牌友的高兴和满足,让步绛玄想起了当夜的某些情形,眉梢慢条斯理一挑,边出牌边道:“以后帮你赢回来。”
“这可是你说的。”闻灯笑道。
夜愈发深,临近子时,劈劈啪啪的爆竹声便没停过。又是一局牌结束,闻灯犯起瞌睡,掩面打了个呵欠。
“困了便睡。”步绛玄道。今日虽说不用修炼,但闻灯起得仍旧很早,辰时初刻,就见他带着一堆东西来
到大明楼,为这座沉静古旧的楼做装饰。
闻灯强撑着眼皮:“说好的守岁。”
步绛玄把小桌上的牌都收起,语气温沉:“我守便是。”
闻灯听他这样说,甚是心动,眼皮缓慢耷拉下去,似乎就要这般坐着睡去,可下一刻,又猛然撩起,问:“守到一半不守了,会不会不吉利?”
“不会。”步绛玄说得肯定。
闻灯低下脑袋,稍加思索,坐回了先前的位置、炭盆的另一侧,拿了条毛毯出来,将自己裹住,对步绛玄道:“我在这里睡,就当我也守了。”
话毕将腿盘起,摆了个舒服的姿势,闭眼睡去。
噼啪——
过了许久,炭盆里炸起一点火星,埋在里面的红薯似乎要被烤焦了,冒出一阵过于甜腻的味道。
步绛玄把这些红薯从炭盆中捡出来,又将炭盆从两人中间移走,移到闻灯旁侧,抬手拨了下他的脑袋。
闻灯睡得很熟,上半身一歪,靠在了步绛玄肩上。他手从被子里滑出来,细白如玉的指上,佩着一枚深红的玉戒。步绛玄凝视着,伸手过去,手指贴上这手的手指,将之扣住。
子时是最热闹的时候,整个神京城如同沸腾,步绛玄指尖上飘出一点灵力光华,于刹那之间,布下结界,将那嘈杂的炮竹声隔绝。
小院安静,到了后半夜,果真下起雪,并非前段日子的鹅毛大雪,这雪一片一片,好似飞花,和着不知何处散发出的幽香,在宵风里轻旋。
步绛玄没有叫醒闻灯,他轻轻抓着这人的手,由这人倚着肩,抬起了头,凝望着院中的雪。
翌日辰时,闻灯准时醒来,睁眼一瞧,发现自己在房间中,东窗开了半扇,恰恰能看见窗外枝上积的雪。
那是一棵灵植,前段时日,枯叶萧萧落下,但未过多久,又见它生出新芽,在一个晴日里变回了一片郁绿。绿叶上堆了白雪,同檀黑的花窗相映,颇有几分趣味。
闻灯拥被坐起,看了窗外好半晌,才跂鞋出门。
“看见步绛玄了吗?”他问在走廊下扫雪的侍女。
“未曾见得步公子。”侍女摇头答道。
闻灯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确定步绛玄已经走掉,回到花厅。他见闻清云正喝茶吃早餐,招呼道:“二哥。”
“难为了,你还认得我。”闻清云慢条斯理搅拌碗中的羹汤,慢条斯理说道。
“……”闻灯没琢磨出他为何会流露出如此复杂的情绪,三步并两步走到他面前,将手一抬,手背贴上这人额头。
温度相当正常。
闻灯又后退,不解问:“你怎么了?”
“我没事。”闻清云冷哼说道,摆了两下手,示意闻灯坐下,“吃饭,然后随我到西街那栋宅子去,给爹娘上香。”
“好。”闻灯应下。
这一日无需到白玉京报道,闻灯一早就决定要好好玩一天。祭拜完闻父闻母、回到自己的小院中,他便拉着闻清云,叫来管家赵叔、厨娘吴婶,一起坐在花厅里打麻将,却是不曾料到,打了几圈,竟觉得无甚乐趣,不如练刀吹笛。
完了,我被步绛玄同化了。闻灯在心中吐槽自己,解散了无甚乐趣的牌局,坐到走廊上,取出乐谱,掏出玉笛。
“不错,比起在金陵时,你自觉
了不少。”闻清云坐在庭院树下,听闻灯奏完一曲,欣慰说道。
闻灯盯着曲谱,幽幽说道:“人不努力,和咸鱼有什么区别?”
“咸鱼?”闻清云目光一转,“是指吴婶挂在厨房外的那条鱼干?”
“没错。”闻灯说着,将谱架一转,让曲谱对着闻清云,再用玉笛指上其中一行,问:“你有没有觉得我这一段没处理好?”
修行者目力极好,即使坐在庭院另一侧,闻清云亦能看清书册上的字,但他看了又看,最后只道出两个字:“……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