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廷玉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医院。
他几乎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伸出手,卡在父亲的脖子上逼问,又在机器发出“嘀”的尖叫后,如同真正的杀人犯一样仓皇离开,跌跌撞撞地走下楼。
他这样穿着黑西装,表情扭曲的人在医院有很多。
地震后,医院乱成一团,到处都是血腥和消毒水的味道,人们麻木地看了他一眼,便平静地扭开头,没有认出这是大名鼎鼎的李教授,又或许是已经不在意了。
因此,他很顺利地站在了医院门口。
现在已经要入夜。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李廷玉站在门口,看车辆一辆辆驶过,救护车进进出出,感觉自己站在交通路口的正中央,却不知道要去哪里。
他的脑袋里乱糟糟一片,像是一直在放烟花,一些不属于高中的记忆炸出来,让他整个人都有些战栗。
“嘟!”
有人朝他按喇叭,探出头来斥责:“不要站在这里,我的车急着开进来!”
李廷玉:“......”
他沉默地退开,看着车辆迅速驶过,带过血腥的味道。
那个车辆内有人受伤,不知道是不是司机的家人。
他在树下站了一会,拿出手机来看。
刘明发了个消息,跟他汇报手续处理进度,除此之外没有更新的消息了。
并没有人要找他。
李廷玉简单回复了刘明,手指在屏幕上停顿片刻,就像是肌肉记忆般快速点击几个键,点进一个通讯页面。
上面黑字白纸格外显眼,只是时间已经停留在了数天前。
[-我过几天要去x地参加关于因子.....的最新学术会议......作为介绍我的最新论文成果]
[桑秋:这样啊,那里的学术论坛我有所耳闻,应当是为了迎接最新研究成果里的......所开设,你的最新发表我也看了,写的非常好]
[-嗯]
......
[-我到现场了,你怎么不在?]
[桑秋:......嗯,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参与]
[-为什么不参与?你才是提出这一猜想并且证明的奠基人不是吗?如果最具权威的奠基人不在,这个学术论坛只是空中楼阁,还没开始讲几个人,你在x地吗?]
[桑秋:你现在口气还挺大,但别这么讲,好好听,我知道有几个前辈这次准备的东西很不错]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过来?]
[桑秋:如果我过来,必然要带上我最新的研究结果以示尊敬......但是,我没想好它是否应该面世,我在思考,这是目前很多人要求我去做的事情,我不得不去思考研究以外的事情,而这涉及的元素太复杂,于是事情就变得极端了起来......胡言乱语而已]
[-你还好吗?]
[桑秋:嗯,没事的]
[桑秋:别把我捧成神,你一直都是我学业生涯里非常出色的同窗,我从不认为你的成就会低于我]
[-......好。]
他们的聊天截至在最后这条回复上。
之后他们没有在联系,而再听到消息的那一天,也再也联系不到了,他们的聊天止步于桑秋的夸赞。
李廷玉再次无法分清自己和成长版自己的区别。
他的脑袋里冒出很多记忆,有自己在高中时特意选择一个大学专业,只为了靠近一点崇拜之人;在大学时拼命努力,为了和桑秋争学业高低;和桑秋一起参加学术会议,一起在导师的庇护下听讲座的记忆.....太多记忆杂乱在一起。
在记忆里,他们的关系因为这些亲近不少,桑秋不再用对所有人一致的温柔去对待他,而是以朋友、认可的同辈去看待他。
但说来说去。
到底也不是最亲近的家人。
李廷玉站在树下,冒出了离奇的想法。
如果他才是桑秋的弟弟,也许桑秋会更愿意把烦恼说出来呢?
而不是出于社交礼貌,止步于此。
这样的话,也许桑秋的自杀惨案就不会出现?
李廷玉不知道。
他盯着逐渐暗沉下去的天空,鬼使神差地坐上车,回到最开始的葬礼举办地点。
桑秋的葬礼已经完成多时,附近没剩下多少人。
原本人挤人的教堂,此时空旷得厉害,彩绘玻璃上的花纹在夕阳下反射出异样的光芒,映在光滑的地板上。
这个教堂是租赁地,专门用来给客人举行仪式的,此时一位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正和一位黑衣女人退出大门,将木制大门牢牢合上,然后加上厚重的锁。
李廷玉靠近她们的时候,还能听到几句闲谈。
黑衣女人问:“这把锁好像换了,变得更粗重了。()”
“是的,女士。最近不好的事情越来越多,往殡仪馆来的也很多,当然还有更多人连正式进入殡仪馆的钱财都因为灾祸无法掏出来,我们虽然免费给予了安葬事宜,但对于失去亲友的人们来说,正式的仪式还是想要有的,可惜人实在太多,也太乱。?()?[()]『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说到这里,工作人员声音低了些,委婉地道:“有时候,他们会选择闯进来占用教堂举办葬礼,但夜间闯入的人太多,很快又会发生斗殴事件......警局因此要求我们加强管束,但怎么管得过来,能多加把锁就够了。”
这是个比较沉重的话题。
黑衣女子没有吭声,也许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工作人员一起走了几步,又道:“现在桑教授在这里举行仪式后,这里又会变得热捧吧,毕竟是这样的大名人离开的地方,对于逝者来说也是沾福气的一种表现。”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忽然看到站在不远处的李廷玉,睁大了眼睛:“这是来找您的?”
夕阳下,李廷玉黑色的西装格外显眼。
() 黑衣女子猛然抬头,和李廷玉对上视线。
黑衣女子:“......”
李廷玉:“......”
他们互相沉默地对视着,黑衣女子嘴唇微启,似乎想喊什么,但又堵在嘴边。
工作人员识趣地离开:“你们先聊。”
随着工作人员的脚步声一点点远去,黑衣女子犹豫再三,还是主动走向李廷玉,最终站在社交距离前停下不动,拘束地打了个招呼:“李廷玉教授。”
李廷玉看着她。
他头一次这么认真地打量眼前的女人,打量这位身份是顾星河的生母、桑秋的继母的女人,看她似乎越看越眼熟的脸,和自己小时候日夜想象的母亲的脸对应上。
其实顾母已经老了。
她的鬓角斑白,脸上有着老年眼尾纹,皮肤松弛,不再是以前远远看见过的青丝美人,眼神也变得温婉慈祥。
李廷玉以前把她当作友人的母亲,但他现在站到这里了,却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
“......你打算就这样称呼我吗?”李廷玉说,他感觉张嘴格外困难,每说一句话,心里绞痛得厉害,“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顾母睁大眼睛。
她收回之前的温婉模样,倒吸一口气,震惊地看着李廷玉:“你......你这是。”
她的眼神很复杂,有惊疑、畏惧还有愧疚与难堪。
李廷玉直视她:“李爱仁已经死了,就在刚刚,因为地震和之前的疾病。”
李爱仁是李父的全名,有点可笑,这样温和的名字居然出现在一个暴力狂身上。
当面说出这个久违的名字后,顾母耳边仿佛出现一道惊雷炸开,把自己炸回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
她又开始提气,用力过猛,甚至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的窒息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