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屹眼帘低垂,这样么?
“嗯,可能你对我有点了解了。”他不在乎地点了点头,目光里没有受伤,“可惜,你好像不太了解她。”
孙庭誉不断地告诉自己,不要听他说话,他在影响你,他在恶心你,但是仍是下意识地问:“什么?”
钟屹理了一下被孙庭誉攥皱了的衣领,这件衣服是谭诺买给他的,就算是他花的钱,那还是谭诺买给他的。
他的声音在无垠的海边越发的低沉:“你觉得你很了解谭诺么?”
“闭嘴,你的嘴里根本不配出现她的名字。”
钟屹像是没听到,依然盯着他说:“你知道她可以穿街边随便一个店里买到的衣服么?”
孙庭誉看到钟屹刚刚用那副无限珍惜的眼神看着自己身上的外套,骤然间想到谭诺行李箱里出现的那件粉色的外套。
但是钟屹的话还没有停止。
“嗯,你知道她喜欢巧克力,但是你知道最喜欢吃哪个牌子?”他声音漠然,带着淡淡的挑衅的意味,“她喜欢在冬天用的香水是什么?她喜欢在夏天用的又是什么?”
孙庭誉僵站在了原地,他想说,他知道谭诺喜欢的所有东西,但是钟屹问住了他。
“你不知道,因为东西是我买的。”
“这些统统都是我让你帮忙的,”是因为江市的专柜买不到,孙庭誉才会想到让在日内瓦的钟屹帮忙买。
孙庭誉起初并不怎么麻烦钟屹,是从某一次开始,钟屹会问,上次寄过去的东西,还喜欢吗?孙庭誉感觉得到钟屹并不排斥这样的事,远距离的友情本来就是要相互付出才能维系得更好,孙庭誉也会时常从国内寄很多食物和日用品到日内瓦,并且积极地向钟屹反馈,谭诺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孙庭誉到这一刻才迟钝地想起,似乎从很早开始,钟屹就以各种理由不再收他转过去的钱,而他也只能在其他方面补回这个人情。
所以,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吗?
“是你让我介入的,”钟屹的眼神透着彻骨的恶,“所以你怪不了任何人,我是肮脏阴暗,那又怎样?是你给的机会。”
孙庭誉已经说不出话了。
钟屹终于有机会把这些话说出口:原来做坏人远比做不彻底的好人要痛快。
“你以为你的世界围绕着你转,我也要围着你转?”没有这样的道理啊。
钟屹盯着他一字一顿:“是你从认识她开始,每一天都在跟我讲述她。我原本不想听,但是你看不出来。她在我脑海里的样子是靠你形成的,孙庭誉。”
钟屹想,他没有想爱谭诺的,没有想要抢走她,是孙庭誉日复一日地硬生生地将谭诺挤进他本就不堪的心里。
他拥有的实在太少太少,所以冷眼旁观着任由她在自己的心里生根、发芽,就像开在墓地里的花。
现在,这朵开在阴暗角落的花,又变成了一把刀捅在了孙庭誉的心上。
钟屹看得出来,孙庭誉还想要打他。
“事不过三,”钟屹说,“下面,我也不会手软了。”
孙庭誉摇头,钟屹误会了,他这样恶心的人,他连碰都不想再碰到他。
“我们不再是朋友了。”孙庭誉说,可能钟屹从没有把他当成朋友。
钟屹沉默地点了一下头,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
他以为孙庭誉会离开,但是孙庭誉刚要转身,忽然再一次看向钟屹。
“你说过爱她吗?”孙庭誉问。
钟屹站定在原地,看着孙庭誉。
孙庭誉笑了,“你这样的人根本不会爱人。你连健全的人格都没有,钟屹,你没有。”
“你妈死了,你没有感觉,友情破裂了,你不会遗憾,你就是这样的人。没有情感,没有道德,你就是个怪物。”
钟屹的眼神变了,孙庭誉终于感到快意,那把刀不应该只插在他一个人的心上。
“怎么不说话?她说过爱你吗?她说过喜欢你吗?”
孙庭誉看得出钟屹的目光变得涣散,很好,至少他不是唯一一个不好过的人。
“没有,因为她不爱你,甚至连喜欢都算不上,”孙庭誉说话的时候,头皮依旧在痛,但是他停不下来,“我了解她的,只是因为你从前不把她放在心上,所以她才会好奇,诺诺就是好奇心很重的人。”
钟屹没有说话,孙庭誉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快慰。
“还有可怜你。是我对她说,你从小和妈妈分开,”直到这一刻,孙庭誉也没有想过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在伤害他曾经的朋友,他还可以更狠。
“所以,她可怜你。”
钟屹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感觉到海风吹着他的头,让他有些晕,还有些冷,他的手紧紧地攥住了身上的外套。
“这样啊,”钟屹说,“但是,我不在乎啊。”
“那很好,你就在这里等她吧,但是她不会再找你,也不会再见你。”孙庭誉笑着看向他,“不信,你等。”
孙庭誉决定离开。
走前,他留下了最后两句话。
“对了,我和她求婚了,”孙庭誉说,“这一次,就不邀请你了。你花过的钱我会转给你,这一次,记得收。”
孙庭誉已经耗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他没有再看钟屹一眼,但是,在背对着钟屹的时候,他面上的笃定和自信完全地消失。
孙庭誉疲惫不堪地想:钟屹不是赢家,但是他也已经输了。
-
孙庭誉走了。
钟屹仍旧站在原地,宽阔无边的大海边除了他再也没有一个人。
钟屹只能听到海浪的声音。
等到他回过神,他早已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谭诺依旧不接他的电话,久久的滴声后只有冷漠的女声告诉他,滴声后请留言。
钟屹挂掉了电话,举目四望,他找不到谭诺了。
-
钟屹四处寻找谭诺,但是没有找到她,大约一个小时后,他迷茫地站在原地,一种冲动驱使着他去一个地方。
他今晚喝了酒,就这样走出沙滩时,他看到了道路旁还有一辆出租车。
钟屹坐上了回尼斯的出租车。
谭诺要回国,就还会回到尼斯。
他在戛纳见不到她,那也没关系,他可以在尼斯等她。
车停在了天使湾,天已经不能再暗。
四处无人,钟屹就这样坐在石滩上。
这是那天谭诺和那两个小女孩玩游戏躺着的地方。
唯一不同的是,现在是深夜,而这里也只有他一个人。
他又开始给谭诺打电话,电话那头一直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她在想什么?真的答应孙庭誉永远不会再见他?
眼前是望不到尽头的大海,钟屹感觉自己就像站在世界的边缘。
夜晚的天使湾再也不同于和谭诺一起呆在这里时的样子,深蓝的黑墨一样的海水就像随时会将他淹没。
海风没有止息,海浪无休止地拍打着岸边,钟屹就这样安静地看了许久许久。
他终于再一次给谭诺打电话,这一次,依旧是无人接听的状态。
在漫长的等待后,钟屹再一次听到听筒里的女声对他说,该用户无法接通,如有需要,滴声后请留言。
这一次钟屹没有挂断,语音留言还是钟屹去年在运营商无数次来电骚扰时办理的功能,但是他从来没有用过。
这是第一次。
滴声之后,钟屹顿了许久,没有说话。
海浪又轻轻扑了过来,就好像脚步声。
钟屹倏地轻声对着手机听筒开口:“谭诺。”
他没有办法像孙庭誉那样叫她诺诺、宝宝。
“你现在在哪里?”他问,“还在他那里啊。”
耳边自然除了海水的声音,不会有任何声音回答他。
“看起来他跟你求婚了,你要答应他么?”钟屹垂眸,将一颗石子握在手里,“听他胜券在握的语气,你要答应么?”
钟屹就这样攥着那枚石子,借着暗淡的月光很仔细地看,有点像谭诺那天砸向他的那颗,但是他知道,不会一样的。
“答应也好,”他开玩笑地说,“等你无聊了想找刺激了,就继续跟我见面。”
他可以在国内买套房子。
只是说完,他很快又收起了笑容。
“还是算了,”钟屹将石子放下,声音喑哑地说,“不然跟他分手,和我在一起吧。”
他想起孙庭誉说的许多话,他是阴沟里见不得人的垃圾,谭诺只是可怜他,他这样的人根本不懂爱人。
“但是我觉得,”许久,钟屹轻声说了三个字。
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句话。
谭诺听到大约不会相信,会怀疑他的用心,但是他觉得是真的。
他感觉到心脏因为这三个字开始鼓噪,原来说出来没有那么难,比忍耐简单。
浪潮偶尔打到钟屹的脚边,钟屹感觉到自己的鞋子有些潮湿。
他将电话的听筒面朝着海的方向,浪潮的声音传递了进去。
“我不认得路,所以找不到你。”他说,“你知道我在哪里么?”
他想起了那天给谭诺在这里拍照时谭诺说过的话,忽地笑了。
是发自内心的笑容。
“你说等你死了以后,想要把骨灰撒在这里,”他点了点头,沉沉地开口,“可以。”
等到他们都老了以后,他可以等她先走,到那个时候,他会达成谭诺的心愿,再去陪她。
孙庭誉说,谭诺很怕一个人,到了海里,他也可以长久地陪伴她。
这是钟屹能想到的最美好最为永恒的事。
“我在这里等你。”好像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钟屹挂掉了电话。
他躺在了石滩上,听着海风在耳边吹拂,身下的石子有些硌人,他不知道谭诺那一天躺在这上面是什么心情。
他就这样睁着眼睛,看到海鸥从他的上空飞过,钟屹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潮涨潮落,钟屹感觉到眼皮有些酸,疲惫压得他睁不开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天际开始泛起了淡淡的橙色,就像是希望。
钟屹有点困了。
他听到身后有行人步履匆匆地来看日出。
钟屹有那么一刻觉得,他可能永远也等不到谭诺。
但是那一天,他也是睁开眼睛就看到谭诺躺在这里。还有在安纳西,他转身就看到谭诺站在爱情桥下,她在等他。
兴许这一次也一样,谭诺可能下一秒就会出现。
他缓慢地闭上了眼睛,就好像看到谭诺已经出现在他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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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诺躺在床上,彻夜没有睡,即使盖着被子,她依旧感觉得到冷,明明还是夏天。
她没有拉上窗帘,就这样透过窗帘看着远处的海。
大海可以帮她理清思绪吗?可能这一次来法国,她真的来错了。
如果没有来,她和孙庭誉之间就不会发生这样的变故。她的生活也不会有任何令她辗转反侧的意外。
她将视线就这样落在了那枚戒指上。
谭诺拿了起来,小心地将上面的血擦掉。
过了一会儿,谭诺终于从床上起来。
她走出房子,第一次认真地注视着戛纳的海,这里不同于尼斯。
她就这样走到海边的树下,这里已经人来人往。
天亮了。
她安静靠在树干上,一片树叶忽地落到了她的肩头,谭诺因为肩上的触感惊诧地转过头。
她以为有人在等她。
谭诺怔愣着将那片还泛着绿意,被海边的风裹挟着下落的叶子放在了手心里。
她盯着这片叶子看了许久、许久。
看起来,谭诺二十三岁的夏天结束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