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冰嬉(1 / 2)

北京城的冬日干冷干冷,现下站在门外说话,一张口来全是白气。自皇上出宫后,本就冷清的宫里更见寂寥。

皇帝不在宫内,挽月本无事可做,但想起他临走前对她的一桩托付,挽月便仍日日来到西暖阁,照看那只瓷缸里的乌龟。

照料的事情自有太监宫女,可陪它说话……挽月俯身,瞧着缸里那小东西,此时正伸着头,四脚着地,贼溜溜的一对小眼睛警惕地盯着陌生的来客。

她发觉这瓷缸竟然布置得挺有意趣,不但铺了一层五光十色的小石子,还移了一点子水草。“你主子对你还挺好的嘛!”挽月戳了戳那龟背,谁曾想小东西竟然白了她一眼,扭过头去,朝旁边爬了爬,一整个转了个方向,屁股朝着她。

“嘿!还生气了!”

挽月惊叹不已,又觉实在好笑。正巧曹寅从外头进来,她忍不住指着瓷缸,同他告状道:“你瞧瞧,我特地来陪它说话,它不理我也就罢了!竟然对我如此形状!是不是乌龟养久了也有了灵性?它还真拿自个儿当主子了!”

曹寅搓搓手,哈了哈,也笑道:“主子就主子吧!你不知道,平日里对这小东西,皇上就宝贝得不得了!从勤懋殿挪到了西暖阁,怕冻着它!”

挽月哑然失笑,“没瞧出龟壳是金子做的呀!还是有什么猫腻?传说乌鸦救过太祖的命,难不成这只龟也救过当今皇上的命?”

曹寅也凑了过来,从另一个方向看那乌龟。本来它背对挽月,见头这边也来了一个人,不过好似平日里熟悉见过的,朝爬到缸壁上,向上伸了伸爪子。

曹寅东张西望了一番,趁着没有旁的人,伸出食指将那小乌龟轻轻一拨弄,整个仰面朝天翻了盖儿!

二人哈哈大笑,瞧着它气急败坏的模样!

“这下真生气了!皇上知道了不得砍了你?”挽月笑着同曹寅道:“谏亭,皇上不会因为上次醉酒的事情生你气了吧?怎么带了纳兰容若,没带你去?”

曹寅不以为意,“嗨!因为我快走了呗!还拼个什么劲儿?而且这次人家出风头的是明珠,上阵父子兵,带他儿子不是正合适?”

挽月一想也有道理,不过其实留着曹寅在宫里也没什么用处,他清闲得很,还不如一同带去当个人用用。“皇上把你我搁在宫里,不怕又捅篓子吗?”

曹寅赶忙摆摆手:“可不敢不敢了!”上次跑了几圈,让他丢尽了脸。还想临离宫前留个好名声呢!

挽月正想打趣他,忽然目光被多宝阁上一盏小马形状的花灯吸引住了目光。

这不是上回乞巧灯会,她与皇上相遇时各自买的那一盏吗?

憨态可掬的小马,她想起来那日玄烨同她道,他不属兔,他属马!怪她之前一直编排他是兔子!

挽月轻轻抚摸那小马灯的头,笑意不由自主浮现脸上。

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扭过头去,指着那瓷缸,问曹寅道:“皇上什么时候开始养它的?”

曹寅仔细想了想,“记不清了,也就今年夏天吧!你刚来京城没多会儿!我还不认识你呢!光听容若说起过你!”

温柔铺满眼底,她忽然明白了,这只骄傲的小乌龟不是像那个人,其实是她:原来我不在的时候,你是在对着它说话……

曹寅以为她是实在无聊了,于是便道:“反正皇上不在,乾清宫差事也不多,你可以去昭仁殿和储秀宫找和你先前要好的那几个伴读!”

挽月想了想,倒也可以打发时间。

昭仁殿离乾清宫不远,她走到门口,并未听到预想中的朗朗读书声,或者先生循循善诱的讲课,反而大殿门大敞开,空荡荡地进着冷风。

挽月疑惑,随便问了一个院中洒扫的宫女,“这位姐姐,敢问今日格格和伴读们都休息了吗?”

见她衣着不是普通宫女能有的服制,宫女便也态度恭敬,老老实实地答道:“恪纯长公主病了,淑宁郡主回家侍疾。也就给各位姑娘放了假。”

“长公主病了?”这倒是让挽月有几分诧异。不过转念又想,恪纯长公主一向深居简出,听说本来身子就不大好,所以一双儿女身子也不大好。也是常理。

没见到想见的人,挽月顿感无趣。

沿着御花园的大路一直向前走去,一对对巡逻的御林军从挽月身边经过。

她蹙了蹙眉,心道:似乎巡视的侍卫较之以往反倒更多了似的。按理说皇上不在宫内,不应当如此。

过了一道门,进入甬道。不远处,她看见了缓步徘徊在乾清宫后的熟悉身影,不由惊喜又诧异道:“哥哥!你怎么在这儿?”

纳穆福见到她,神态却远没有她意料中的欣喜与轻松,反倒心事重重似的。“皇上微服出巡,阿玛和索额图两位议政大臣主事,去了慈宁宫太皇太后那里。”

挽月想起这是去神武门的方向,一般阿玛都会让家里的马车在那儿的宫门口等候,然后从后门大街绕回东堂子胡同。

纳穆福走近,与她面对面擦肩站着,神情凝重压低了声音对她道:“外面出事了。”

一根绷紧已久的弦在在挽月心里突然断裂开来,发出戛然而止的哑声。

“下游有做河工的乱民知道钦差到,突然发生暴动。”

“因何而起?”

“河道衙门贪腐。”

“皇上呢?”

“下落不明。”

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轰然塌下,宛若压倒千军万马,腾起铺天盖地的尘土,顷刻间什么前路都看不清了。只剩耳边嗡嗡嘤嘤的响声,纳穆福的话也缥缈起来,听不真切。

只有最后一句骤然灌入耳中:“皇上临走前有没有嘱咐你或者给过你什么?”

纳穆福已近四十,这些日子以来,兴许是盘算太多,整个人不复原先的圆润体态。满是胡须的脸上略显沧桑。和挽月站在一起,两个人因着年龄相差大,本就不想兄妹,现下更加不像。

挽月抬眸,打量着眼前的兄长,她记起自己

刚进府的时候,阿玛同她介绍,她的这位兄长别看肚子大、看起来又憨厚又稳重,成日里只喜欢钓鱼打猎,其实也是个能文能武的。鳌拜的儿子唯纳穆福一人而已。她想,也许这位兄长从来都不是淡泊名利、甘愿享受富贵的闲人。()

一家子写不出两笔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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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照顾他宫中养的一只乌龟罢了。”

只是如此?纳穆福挑了挑眉,半信半疑,映入眼帘是灿若云霞的绝世容颜,犹豫再三,他终究还是问出了口,“皇上碰过你吗?”

挽月淡淡道:“我只是皇上女官,不是妃嫔。”

纳穆福也看着挽月,眉头紧锁起来,这些日子多少他也从宫里打听到一些传闻,说是皇上待乾清宫新来的代诏女官瓜尔佳氏格外关照,青睐有加。他更通过宫中安插的隐秘眼线口中得知,某天晚上,皇上从角楼一路抱着小妹进了西暖阁。

以这样的容貌,若是稍用心机,是个男人都会心动,皇上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怎么可能把持得住?

除非……她出于某种原因,没说实话。纳穆福在心中重新打量起这个自小在江南养大、今年才被寻到接进京城的妹妹,到底不是在身边一起长大的,可信但不可全信。

“宫外很乱,我只是来提醒你一句,要多加小心。”

“多谢大哥。”挽月淡淡瞥了纳穆福一眼,“小妹也叮嘱大哥一句,越是世道乱,越不能慌不择路。哥哥在宫外,凡事都听阿玛的,准没错。”切莫聪明反被聪明误。

纳穆福心下微微一惊,忽而涌上几分忐忑。他也匆匆应了一声,便与自己这个妹妹道别。

二人在甬道一南一北,背道而行。挽月加快了脚步,出了甬道连接处的门后,迅速从乱了的思绪中抽丝剥茧,转而向西六宫一路小跑去。

慈宁宫外,刚刚在太皇太后跟前议政完的大臣们陆陆续续从宫中走出。挽月赶忙靠着墙而立,俯身垂首。

即便微微半低头,她也能从走路的仪态中看出那个熟悉的步子。

鳌拜和索额图走在最后,二人从表面上看来,还算和睦。不过大概都是做给太皇太后和其他大臣看的,仅仅维持个体面罢了。

鳌拜也很快留意到了女儿,他颇感诧异,挽月是在乾清宫当差,皇上如今不在宫里,她怎会到慈宁宫来?而且看起来神色匆匆。

挽月却未与鳌拜多言语,只按规矩颔首行礼,从鳌拜的身旁经过,便一拐弯向慈宁宫内快步走去。

索额图道:“鳌中堂,刚刚过去的不是令千金?”

鳌拜愣了下,回过神来,捋了捋胡子笑道:“哦,是的。前阵子被皇上点名要去乾清宫当差了。嗨!比不得皇后娘娘母仪天下!”

尽管知道鳌拜言不由衷,索额图依旧笑了笑,满是骄傲神色。二人没有多说,寒暄一阵便分开各自走了。

鳌拜心中疑云重重,很想等挽月出来问问。但刚刚在慈宁宫里,得知的惊人消息,还是更叫他震惊,太皇太后对他和索额图委以重任,正是需要坐

() 镇的时候,旁的他也暂时没有空放在心上。

慈宁宫中姹紫嫣红开满,更有平西王吴三桂遣人从昆明千里迢迢运过来的鲜花。可太皇太后就根本无暇顾及,低声喃喃自语道:“长生天,如果我布木布泰有罪,请你只惩罚我一人。我已经失去了丈夫、爱人还有儿子,不要再让我失去孙子!天下刚定,决不能再生灵涂炭。”

“太皇太后,乾清宫代诏宫女瓜尔佳氏求见。”

太皇太后蓦地抬起头,与苏麻喇姑对视一眼,忙道:“快进来!”

挽月快步而来,胸口还在微微起伏,“臣女瓜尔佳氏叩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万福金安。”

“孩子快快起来!”

挽月起身,抬起头来,闲话不多说。她从怀中取出一个不大的盒子,呈上去给太皇太后道:“皇上临走前,忘了将此物带走。臣女心想,这似乎是皇上贴身重要之物。怕放置乾清宫遗失,到时候有口难辩。是以斗胆请太皇太后代为保管。”

太皇太后疑惑地打开了盖子,看到那枚白玉扳指时,瞳孔震惊,心口扑通扑通地跳着,但很快便平复了下来。对挽月郑重地颔首道:“你有心了。”

挽月站在一旁,并没有退下去,欲言又止。

太皇太后心道:就在刚刚,她再次在危难时期,将安定朝局的重任交付给了鳌拜和索额图二人,以及秘密暗中支会了躺在病床上的苏克萨哈。

早已四分五裂心不齐的几人,因为局势的危急,竟然再一次联手聚在了一起。在多年前,他们几个连同她在内,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险境。每回都是一同度过。鳌拜的确嚣张,可他处理政务能力强、威望重、手段了得;有索额图制衡,她也放心了不少。

而他的女儿将这物件呈上到她眼前时,太皇太后的眼眶不动声色地湿润了润,手也忍不住地颤抖。没想到最像鳌拜的,竟然是他一个没养过多长时间的小女儿,果敢、机智,还有鳌拜年轻时候的忠诚、顾全大局。

当年为了力挺福临登基,鳌拜先是得罪了豪格,后又得罪过多尔衮。有两次脑袋都差点搬家。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她本十分痛心故人心变,不再是纯粹的忠臣,可没想到……这是不是冥冥之中的一种绵延?

“太皇太后,裕亲王来了!”

“快快有请!”

挽月朝旁边站了站,微微垂首。

不一会儿,一个身穿朝服的青年稳步走了进来,挽月从他宽厚的背影看到了后背和两肩处的圆补子,上面彩绣五爪金龙。

“孙儿叩见皇祖母。”

“福全!怎么样了?”

裕亲王福全撇了撇头,顾及着站在身旁的眼生宫女。但见太皇太后并未让其退下,也就继续开口说道:“接到銮仪卫密报,乱民枭首已抓住,皇上平安。”

屋里的三个女人全都齐齐松了一口气。

太皇太后看到对面的挽月,脸上抑制不住的安心与喜悦。心下也是说不出来的欣慰,却还是惦记正事,“到底是何人

挑起□□?”

“并非全是河道河工,里面混入了血月教教众。前河道总督查尔察克扣赈灾银两、纵容底下的人奴役苛待河工克扣工钱。河工中有不少是被大水冲了农田的庄稼汉。民怨累积,就容易受教众挑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