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晚又做那个梦了。
茫茫看不见边际的浓雾,徒劳奔跑的自己,惶恐无助,不知道要去哪里,不知道要找什么。
雾气流动,模糊显出藏在背后的轮廓,只要弄清楚是什么,只要能找到,所有的惶恐无助就都会结束。傅云晚拼命地向跟前跑去。
帐幔揭开,露出内里躺卧的人,桓宣安静地站在床前看着。
今夜的她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紧皱着,梦中似乎也有无数苦恼烦忧,让他忍不住想要伸手替她抚平,又在最后一刻缩回手,只是默默看着。
他已经很久不曾见她如此模样了。刚刚在一起时她心里愧对谢旃,时常夜里从梦里惊醒,再后来他们越来越熟稔亲昵,她也就睡得越来越安稳,可如今她这模样,又让他想起最开始的情形了。这不应该,她回到江东,跟着谢旃,方才在院子里时他们那样深情凝望的模样几乎刺瞎他的眼睛。她想要的一切都已经如愿以偿,她如今,怎么会睡不安稳。
也只有他这个蠢人,亲眼目睹了一切却还是去而复返,明知道该放下,却还是忍不住站在这里,想要看一看她。
蠢透了,无可救药。
想走,双脚却像钉了钉子,牢牢钉在床前不能动弹分毫。这么久不见,情绪远比他以为的强烈得多,让人心尖发着胀呼吸发着堵,原来这么久他不怎么想起她,并不是不想她了,只是压下去埋得太深,如今突然暴露出来,那份激烈让自己也觉得难抑,甚至恐慌。
床上的人突然动了一下,红唇微张,挣扎的姿态。桓宣心里突地一跳,她要醒了吗。他该赶紧走的,却为什么,还是站在这里看着。
傅云晚努力奔跑着。近了,很近了,浓雾的尽头,她要找的出口,亦或是别的什么。能看见藏在雾后面影影绰绰露出的轮廓,能闻到那股子热烘烘的,让人安心的气味,这感觉如此熟悉,迷茫惶恐的思绪里突然理出一个清晰的念头:她要找的不是出口,是人。
抑或说,她要找的出口,就是一个人。
是什么人呢。迷乱的梦里想不清楚,只能拼命向那模糊的轮廓跑着。腿沉得抬不动,咬着牙拖着拽着,便是爬也要爬到跟前。很近了,近到都已经看见了轮廓,都已经闻到了熟悉的气味,可为什么,怎么都到不了跟前?
又累又痛,想哭,哭不出来,想叫,发不出声音,拼命挣扎着。
桓宣定定看着。
她动得越来越厉害,巴掌大的小脸不安地扭动,瘦得只剩下一点的下巴微微仰起,在浓黑夜色中显出苍白的痕迹。这模样迅速勾起封存的回忆,让他想起最初那些生疏别扭的夜里,被她惊醒,又伸手搂她进怀里安慰的情形。
桓宣身不由己,弯腰凑近。她还在挣扎,原本平躺着的,此时忽地转向了他,她整齐放在枕边的头发被动作带得凌乱,丝丝缕缕拖在脸上肩上,遮住了口鼻。
理智还不曾做出反应前,身体已经抢先一步行动。手指捏住发丝放回去,熟悉的凉滑触感
让人心里砰地一跳,而皮肤,也在这时候,触到了她的嘴唇。
柔软的潮湿的,他那么熟悉,曾经吻过千百遍的唇。即便没有灯火,也能描摹出轮廓。花瓣一样的形状,嫣红的颜色,香甜的滋味。死去的记忆突然开始攻击,心跳快得几乎要跳出腔子,几乎是一霎时便已经缩回了手,可还是要用上所有的意志,才能控制住自己没有吻下去。
紧紧攥着拳,一动不动站着。桓宣啊桓宣,你真是可笑,她弃你如敝履,你却只是碰一碰她,就能让之前那么多天的努力几乎付诸东流。
沉沉地吐着气,终于能够下定决心迈步转身,却突然听见她又细又急,呜咽一般的声音。
傅云晚终于来到了浓雾的边缘,雾气在迅速消散,那熟悉的身影呼之欲出,惊喜着想扑过去,眼前却突然出现一条宽阔的山涧。
悬崖之下,水流奔腾,阻隔了她和那道身影,怎么也过不去,找不到。
这情形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时候也无暇细想,徒劳地在岸边奔走,寻找可能过去的路途。她必须过去,找到那人,她所有的痛苦不安才能结束,可她过不去,这山涧,就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焦急中极力望着对岸,刚刚稀薄的雾气又开始变浓,那道身影渐渐模糊,又要隐进雾中。不,她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得做点什么,哪怕是叫一声也行,那人听见了必定会过来找她。那人从来都不会丢下她不管。
拼上全身的力气想要呼喊,可声音发不出来,涧深水急,滔滔不绝阻隔其中,雾色越来越浓了,她快要看不见他了。
她必须过去。她一定要过去!
咬着牙向山涧一跃,翻腾的波浪淹没时,终于发出一点模糊的声响。
那细细的呜咽又响了一声,桓宣背对床站着,心跳快得如同擂鼓,自己也能听见,甚至能感觉到耳根处的热意。
这声音他如此熟悉。那些刻意封存的记忆汹涌着全都涌上来,她紧闭的眼睛,低垂的睫毛,颤抖的唇。嘴里呼出凉凉的气息,扑在他脸上却像火,烧得他血液都沸腾了,只想埋进去化成火化成灰,烧在她里面。
为什么会发出这种声音,梦魇,还是?
终是忍不住回头。在黑暗里,看见她紧紧皱着的眉头,额发湿湿贴着,她出了薄薄一层汗,烘得体香像带了钩子,无孔不入地往心里钻。她是梦魇住了,是要哭了。
她如愿以偿回到谢旃身边,她与谢旃情浓意浓,为什么还会在这深夜里,做着噩梦,几乎要哭出声。
桓宣想不通。腰越弯越低,低得几乎要挨着她,要感觉到她身上的热意湿意了。她为什么会做噩梦?在他身边后来那段日子,她已经不会再从梦中惊醒了,如今她跟着谢旃心满意足,为什么还会做噩梦?翻腾的心里说不出是恼是忧,手上突然一热,她抓住了他。
傅云晚跳下了山涧。在巨浪中翻卷挣扎,又被巨浪吞没,灭顶般窒息的感觉攫住了又突然消失,一只粗糙暖热的大手抓住了她。
那样熟
悉,那样安心的感觉,她知道这种感觉。是他,他来救她了。他从来都不会丢下她不管。
眼睛一下子湿了,傅云晚努力抬头,透过层层浓雾,看见那高大健壮,金刚般雄伟的身影,闻到热烘烘的,带着马匹和干草的男人气味,是他,他来了,他从来都不会丢下她不管。可他是谁?他的脸为什么还是浓雾,看不清楚?
身体突然下坠,那只手要放开她了。不,她不能让他走。傅云晚用力抓住,拼尽所有的力气叫出了声:别走。
桓宣在即将松手的刹那,又被她抓紧。她柔软的手发着抖,细细的手指摸他,又顺着腕子往上攀。香气幽深,一如往昔,她的身体都贴近他抬了起来,微张的红唇颤抖着,似乎立刻就会唤他的名字。死去的记忆疯狂啃噬,桓宣猛地抱紧,柔软的身体握在手中,无限爱恨无限纠缠,她终于叫出了声,柔软的唇蹭着他的脸颊,她说,别走。
沸腾的血液突然凝固。在这深夜里,在她卧房里,她在梦中被突然闯进来的男人紧紧抱着,却那样顺从,甚至在耳边叫他别走。
除了谢旃,还能有谁。是把他当成谢旃了吧。唯有谢旃能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闯进来,唯有谢旃能让她毫不设防地抱着,在迷梦中还央求着别走。
那么这种情形,之前发生过多少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