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帅。年轻谋士,生得玉人一般。
有一刹那突然生出个荒唐的想法,是谢旃吗?下一息傅云晚低头,咽下心头的苦涩。谢旃已经不在了,她亲眼看着他离去,她随身带着他的灵位,桓宣更是一次又一次,用行动让她牢牢记住了这一点。
谢旃已经不在了,就算号为檀香,就算也是玉人般的年轻郎君,又怎么可能是他。
“你怎么了?”何英觉察到她的异样,问道。
“没什么。”傅云晚忍着眼泪抬头,余光再又瞥见刚刚那个背影。
是个男人,应该还很年轻,跟流民差不多打扮,此时低着头背对着她正在跟何平子说话。心里生出强烈的熟悉感,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背影,甚至可能是个很熟悉的人,可一时之间怎么也想不起来。
“你看什么呢?”何英性子开朗,看见她一直走神,忍不住又问。
“那个人,”傅云晚伸手指给她看,“正跟你大兄说话的那个,是谁呀?”
却在这时,那人忽地走开了,河边人多,他始终背对着她在人丛里东拐西拐,很快就融进流民找不着了,何英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半天,有点懵:“哪个?”
“刚刚还在那里,”傅云晚咬咬唇,“算了,应该是我看错了。”
如果是她认识的人,那就不可能是流民,更不可能跟何平子相识,那人的打扮看起来像是何平子队伍里的人,应该是她看错了
“长得什么样子,要不要我帮你问问我大兄?”何英看她嘴里说着算了,神色还像是很在意的模样,索性站起身来瞧着河边,想要一个个指了给她确认,那边段祥已经发现了,抬脚往这边走来,何英知道他是不愿让她过来这边攀谈的,笑着对傅云晚做了个鬼脸,“那个凶巴巴的段二兄必是过来撵我的了,我得走了!”
她顺着道边的草丛飞快地跑走了,没有她叽叽喳喳说话,四周一下子安静得厉害,傅云晚怅然若失。
关紧窗户退回车里,拿起谢旃的灵位,心里一下子酸涩到了极点。
玉人般的年轻郎君,智计百出,人称檀香帅。
谢旃若是活着,必定也当得起这个称谓,她是听过他谈论天下形势的,没有人比他更有远见,目光洞明,就算邺京城里那些南人,颜伯含他们大他几十岁的年纪,也都视他做领袖,对他的见地胸襟佩服得五体投地。
如果他还活着,知道景国北伐节节顺利,知道景国出了这么一个厉害的人物,一定也很高兴吧?虽然他从来没说过,但她看得出来,他心里一直惦记着江东,甚至还有收复失地的志向,他看了那么多书,翻了那么多地图,有几次她还撞见他跟颜伯含在讨论景国局势,他胸中有那么多抱负,却因为声名在外一直受到的朝廷严密监视,半步也没法离开邺京。
如果他还活着,如果。傅云晚将灵位紧紧抱在怀里,眼泪扑簌簌掉着,压抑许久的情思被檀香帅三个字狠狠勾起,一时间满眼满心都是谢旃。她已经多久不曾好
好想过他了,恍如隔世一般,其实距离他辞世,也不过七八十天功夫。
若在一个月之前,她是万万想不到竟然有这么久不曾好好想过写真,那时候她以为,余生所有的时日都会用来思念他,陪伴他,可桓宣那样可怕,会用那样的手段,逼着她一点点把谢旃赶出去,就连现在,她独自坐在车里,心里也是忐忑的,怕被人发现,告诉了桓宣。
眼泪越流越急,指尖抚摸着灵位上凹凸的文字,摩挲着温润的檀香木底座,又送在唇边要吻,眼前却突然闪过那日蒙在灵位上的帕子,身下摇晃的桌脚,一刹那烫了手似的,急急抛开。
哭出了声,又紧紧捂着嘴,不敢再发出动静。她都跟桓宣那样了,她还有什么脸来想他。
“郎君,”段祥在窗外唤,“何英如果问起我们的身份去向,还是不要说吧,万事留神些好。”
傅云晚急急擦了眼泪,忍着哽咽,嗯了一声。
“方才我已经派人回去给大将军禀报行程了,”段祥又道,“翻过前面这座山,离东郡就不远了,郎君再忍耐几时,到了东郡就可安稳,大将军应该很快也会赶到。”
傅云晚怔了怔,这几天世事艰难,以为这条路长得看不见头,居然这么快就要到了。就要见到桓宣了。一时间突然心慌起来,就好像他在数百里外也能看见,也能发现她在偷偷想着谢旃似的。
腿突然就有点打颤,连忙将灵位塞进包袱密密藏好,还是不放心,总觉得会被发现,又把包袱放进座位下的抽屉里扣上,心里依旧砰砰乱跳。
檀香帅,谢旃,桓宣,脑子里纷纷乱乱,许久才能安静下来。而一旦安静下来,慢慢的,就只剩下一个念头。就要见到桓宣了,分开这几天,就好像过了大半辈子似的,把从前不曾见过不曾听过的事情全都见过,经历过了。那么他呢,他这一路上怎么样,他现在,还好吗?
***
夜半时分,桓宣在驿站见到了连夜追过来的王澍。
“寄姐是颜衢安排下的,应该跟颜伯含脱不开关系,属下已经让人暗中监视颜家,如有异动,立刻控制。”王澍抬眼,“颜衢我带过来了,是否用刑还请明公拿个主意。”
桓宣有些意外,之前怀疑过许多人,但从没想到竟然是颜伯含。算起来颜氏与她几乎算是毫不相干,为什么背地里动她?他也知道王澍在顾忌什么,谢旃与颜氏通家之好,来往亲密,王澍担心他不答应对颜氏下手。
“用刑,撬开颜衢的嘴。”桓宣道,“此事颜伯含不可能不知道,让京中动手,一家子都拿住。”
他不是谢旃,如果是谢旃来处理,必定会考虑交情大局,和风细雨地处置,可在他眼里,什么交情大局,都远远不及他在意的人。就算跟颜家撕破脸,就算跟邺京所有的南人全都撕破脸,只要能护她平安,他都干。
“是,我这就吩咐下去。”王澍得他允准,心头一宽,“段祥那边有消息了吗?”
桓宣止不住又焦躁起来。段祥失去联系已经三天,临走时他下
过死命令,每天都要遣人回来通报行踪,结果除了第一天有人回来,竟再也没了消息,段祥之前从不曾如此,让他越来越担心是有什么严重的状况,逼得段祥自顾不暇。
王澍看他的神色,就知道段祥没有消息,忙问道:“顾冉那边呢?()”
“正在沿途搜索,这几天到处都在烧坞堡抓细作,路上太乱,找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桓宣走去窗前看着外面黑沉沉的天,心里越来越后悔,他不该让她一个人上路,如果她出了什么闪失,百身莫赎,“如果明天还没有消息,我自去找。”
“不妥。”王澍立刻说道,“东军未曾收服,陛下虎视眈眈,大司马心怀怨恨,明公此时不能擅自离开。”
桓宣也知道不妥,王澍所说的三条,正是他眼下迫在眉睫的难题,如果在行军途中擅自离开,哪怕只有一条闹起来,后果都不堪设想。可他必须去,让她走这一趟的决定是他做的,那么确保她的安全,他就必须做到:“那就找个借口,光明正大地走。”
王澍知道他定下的事除非谢旃,否则是从没有人能够改变的,心里感叹着,劝道:“段祥机变,顾冉缜密,有他们两个在,差不多的情况应该都能应对。傅娘子走了四五天,算算路程也快到了,明公不如再忍耐一日……”
“明天午时,如果再没有消息,我自己走一趟。”桓宣打断他,“你去想个由头。”
“是,”眼见劝不动,王澍也只能应下,思忖着又道,“南边传来消息,据说景国那个神秘谋士,南人私底下叫他檀香帅。”
桓宣猛地回头,心里似有什么砰地一敲:“你说什么?”
“景国谋士,檀香帅。据说是个年轻男子,丰神如玉,喜用檀香,坐卧不离,所以私底下传出来这么个称呼。”
桓宣半天不曾说话,心里翻腾着,许多新事旧事一齐涌上来,翻腾着让人不得安宁,半晌,冷嗤一声:“什么东西,也敢叫檀香帅!”
除了谢旃,谁能当得起这个称呼?丰神如玉,喜用檀香,坐卧不离,没有一样不是照着谢旃来的。谢旃这些年在邺京声名极高,江东那边必然也有耳闻,这个谋士说不定就是学他。可天底下哪里有人能与谢旃相比!“从哪里冒出来的,之前怎么从不曾听说过?”
“眼下还没查到,这个檀香帅此前的履历一片空白,突然就出现在军中,又极得景帝信任重用,非但我们查不到,据说景国那边许多人也都在查他的来路。”王澍指着案上的地图,“之前荆州,这次琅琊,两次南人内乱据说都是他暗中策划,他仿佛对北边的南人极是熟悉,近来也有不少流民暗中往琅琊一带聚集,很可能都是想趁着战乱投归江东。”
桓宣思忖着:“这个檀香帅,会不会就在附近?”
流民各自为战,若想串联起来绝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么大的动作须得有人居中串联,刘止又恰好在这时候出现在附近。刘止,檀香帅,谢旃。似有什么迷雾在眼前流动,一时破不开,看不透。桓宣点了点地图上琅琊那一点:“就用这个做文章,
() 给我找个出去的借口。”
***
天亮时傅云晚跟着队伍再次上路,山影连绵着在远处汇成一道峡谷,出了峡谷就能汇入官道,一头往东郡,一头往琅琊,何英悄悄地又溜到车边:“出了峡口我们就要往南走了,来跟你道个别。”
傅云晚下意识地回头望望远处的流民队伍,张嫂、四婶还有那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小碗,夹在队伍中间挑着行李,说说笑笑,那些青壮有的穿了从山匪身上剥下来的衣服,有的拿着山匪的刀枪,看起来精神十足,何平子和几个男子走在最前面,何平子正跟旁边的人说话,扭着头背对着她,一幅宽阔健壮的身板。
心里咚的一跳,傅云晚突然想起来了,昨天跟何平子说话的那个背影,是刘止。
一下子紧张到了极点,本能地知道不能让何英发现,极力镇定着,点了点头:“祝你一路顺风。”
“你也一路顺风。”何英摆摆手,顺着道边溜走了,傅云晚急急唤过阿金:“快去请段队正过来一趟。”
心里砰砰乱跳,刘止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跟何平子说话?她听桓宣说过的,谢旃灵堂失火的事很有可能是刘止干的,那么刘止追到这里,又跟何平子混在一起,他想干什么?
段祥匆匆走来:“郎君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