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山东,就进入了北直隶,京师也就不远了。
出门近两年,现在要回家了,朱翊钧倒是有些近乡情怯。
于是,他决定绕道,先去拜谒祖宗陵寝。
祖宗太多,他伺候不过来,其他的都交给大臣祭拜,他只管去看他爹和他皇爷爷。
朱翊钧抱着他爹的神位来到永陵的祾恩殿内,和世宗的放在一起,自己拿了个蒲团,盘腿坐在神位前跟他们聊天:
“我有两年没来看你们了,都想你们了。这不,刚回到京师,第一时间就来了。”
“我去了湖广,到显陵祭拜太爷爷,又去了南京,在孝陵拜谒太祖高皇帝。”
“皇爷爷,父皇,这两年我出了趟门,去了好多地方,见了许多人,了解了许多事情……我得说,咱家这皇帝,做得可真不怎么样,尤其是你们俩。”
“不过你们也不用太担心,这不还有英宗垫底,你俩比他强点儿。”
“小时候我以为,老百姓虽然比不了皇家的日子,但也能吃饱穿暖。”
“出门一趟,我才知道,原来大部分地方的老百姓勉强维持生计也很困难。”
“甚至,还有一些偏远地区的叛军,也不是他们真心想要造反,有的时候,实在是度日不过。”
“我想了想,还是因为兼并土地造成的。农业乃立国之本,耕地便是农民的立命之本。”
“愈演愈烈的兼并,让土地资源流向并聚集到最不需要它的人手中,而那些真正需要它的人,失去土地,无法耕种,也不能从事其他劳动,只能成为流民。”
“这事儿不怪你俩,是太祖高皇帝的失误,我在南京的时候已经跟他说过了。”
“那些散落在全国各地的宗室,因为太祖高皇帝的祖制,他们不能出去劳作,朝廷养不起他们,一再削减开支,许多人的日子也不好过。”
“对了,还有与日俱增的军费,边境战事,地方官吏的贪墨,南京的奢靡……”
问题很多,朱翊钧也不着急,一项一项给他爹和他爷爷罗列出来,絮絮叨叨说到日不西斜。
大抵是听累了,一阵风吹过,穆宗的神位竟然扣在了香案上。
朱翊钧赶紧给他扶起来:“父皇,你嫌我啰嗦是不是,好了我不说了,走吧,送你回去。”
时间有些晚了,又开始飘雪,朱翊钧今晚不打算回紫禁城,驻跸南海子。
他上次来这个地方,还是因为穆宗跟徐阶闹矛盾,吵着要出宫看看,巡视南海子,实则就是换个地方寻欢作乐。
朱翊钧还记得他和冯保坐在屋顶看星星,今夜风雪交加,没有星星,只能早些睡下。
朱翊钧躺在床上,闭眼就要入睡,远处却有沙沙声传进耳里,是靴子踩在雪地里的声音。
有人来了。
久违的脚步声,听起来又是那么熟悉。朱翊钧掀开被子坐起来,只身着单衣,赤着脚就要下床去。
王安赶紧拦住他:“陛下,这是怎么了,地上太凉,当心着凉了。”
朱翊钧笑道:“快,把门打开!”
他话音刚落,门还真的从外面打开了,冯保走进来,刚要开口,朱翊钧就迫不及待打断道:“快让他进来。”
屋外风雪更胜,猎猎作响,大片的雪花飘进屋里,很快融化成一滩水渍。
一个颀长身影裹挟着风雪走进屋来,他披着一件黑色斗篷,戴着兜帽,眉目都掩在阴影中,看不真切,斗篷上落满了雪花,看样子是冒着大雪走了很长的路。
这次,朱翊钧再不顾王安的阻拦,赤着脚快步走了过去,一把拉过来人的手,触摸到一片冰凉,又紧紧攥在掌心:“张先生!”
那人摘下兜帽,大晚上冒着风雪赶来面圣的人,正是张居正。
师徒一人近两年不见,那个曾经对着他撒娇要宝宝的小团子,已经长得如此高大挺拔,张居正需要抬起头,才能看见他的脸。
烛台在朱翊钧身后,烛火为他镶上一圈柔和的光晕,他的笑容依旧那么明媚灿烂。
“陛下……”张居正回过神来,欲要行礼,朱翊钧哪里舍得让他跪,赶紧牵了他的手,走向塌边,又吩咐王安去把炭炉搬得近一些。
在他的印象里,张居正在冬日一向是畏寒的,还很容易生病。
张居正看着他有些出神,仿佛仍在消化“出门两年,孩子长成大人”这件事,竟是说不出半个字来。
还是朱翊钧先开了口:“简修就住在隔壁院子,先生要去看看他吗?”
张居正看着朱翊钧,本来情不自禁露出慈父般的热切,提到亲儿子,反而变得严厉起来:“不看,待他回家,我再好好罚他。”
朱翊钧“噗嗤”笑出声来:“那回去之后,先生可会罚我?”
“唉~”张居正在心里叹一口气,虽说两年不见,但这两年来,他一人书信从未断过。朱翊钧到了哪里,做了什么,张居正都一清一楚。
他一没有贪图享乐,一没有劳民伤财,沿途巡视边防、整饬军务、关心民生,惩治贪腐,偶尔贪玩了些,却也无伤大雅,又有什么可罚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