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一愣,这就玩得有点大了,历朝历代也没有这样的规矩。
科举考试是当官的唯一门槛,一旦考过,就可以当官。今后无论是丁忧、辞官还是罢官,只要皇帝和朝廷重新启用,就可以立刻当官。
这也算是给读书人的一点保障,一旦更高,朝廷还不知道要闹得如何天翻地覆。
朱翊钧看出了张居正的犹豫:“张先生觉得不合适?”
张居正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说道:“只怕这样,诸司臣工,地方官吏辞官离去的更多。”
朱翊钧仔细思索片刻,点点头:“先生说得是,毕竟要考虑到不同的情况,须得更加完备一些。”
“若是触犯律法,削籍罢官,那自然是不能再回来了。”
“若是主动请辞,那就得考虑清楚,想要再做官,就得重新参加科举考试。这样,对其他人才公平。”
“若是丁忧……”朱翊钧皱起眉头,“新科进士都要分配到各衙门观政,通过考核才能上任。”
“丁忧毕竟要三年,起复之后培训三个月吧。”
张居正没说话,一旁的吕调阳听得目瞪口呆:“陛下,丁忧乃是为为父母守制,这恐怕有些不近人情了吧。”
朱翊钧却道:“观政也可以改为两个月或者一个月,丁忧也只能两年或是一年。”
“若一年之内可不必观政和考核,直接官复原职。”
张居正仍是一言不发,只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朱翊钧。
吕调阳已经被他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回过神,就“噗通”一声给他跪下了:“陛下,万万不可!”
朱翊钧问:“有何不可?”
吕调阳先给他磕头,又给他讲了个故事:“孔子的学生宰予,口齿伶俐,擅长辞辩。”
“拜在孔子门下以后,问道:‘父母去世,守孝三年,时间不是太长了吗?君子三年不习礼,礼义必定会毁坏;三年不奏乐,乐理一定会败坏。一年间,陈旧的谷子吃完了,新的谷子又成熟了,钻木取火的木材换遍了,守丧一年也就可以了’。”
“孔子回道:‘只守丧一年,你内心安不安呢?’宰予回答说:‘心安。’孔子道:‘你既然感到心安理得,你就这样做吧。君子守孝期间,即使吃美味佳肴,也感觉不到甜美,听到动听的乐声,也感觉不到愉悦,所以君子才不会这样做’。”
“宰予退出去之后,孔子对别的学生说道:‘宰予并非仁义君子!孩子生下来三年,才能脱离母亲的怀抱。为父母守孝三年,是天下共同遵行的礼仪’。”
朱翊钧点点头:“你说得对,我没有阻止天下人遵循礼仪,也没有阻止仁义君子为父母尽孝。”
“别说守孝三年,十年二十年都没问题。”
“但是,三年不在朝中,不理政务,不了解颁布的新政,一回来就想着位居要职,掌握大权,绝对不行。”
“官员的俸禄也是国库的银子,国库的银子
是天下百姓缴纳的税赋。”
“既想要尽孝道,又想让天下百姓养着你,凭什么?”
“老百姓也有父母,他们的父母离世,他们也想在家守孝,你们这些为官的给他们发俸禄吗?”
“哼~”说到这里,朱翊钧冷哼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官员没几个真心想回家丁忧。太祖高皇帝规定,只能领一半俸禄。大明给官员的俸禄本来就低,一半还不够糊口。”
“蹉跎岁月,耽误升迁。三年时间,又有新科进士补充进来,未必能安排到理想的衙门和官职。”
“宣宗之后,夺情成了常态,其中自然有皇上不愿放归的能臣,但大多数都是主动谋求‘被夺情’。”
“正德年间,杨廷和父亲去世,武宗夺情,他以‘风化’和‘范俗’为由拒绝,还说首辅应尊重伦理亲情。一时间,被朝中官员传为佳话。从那至此,朝中再未出现夺情之事。”
朱翊钧说到这里,竟然笑了笑:“他若真把父子亲情看得这般重要,又怎会逼着我皇爷爷抛开亲爹不认,却要认孝宗当爹呢。”
“!!!”
当了皇帝之后,他是什么话都敢说,一点不把两位阁臣当外人。
吕调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张居正仍旧不发一言,甚至还有些神思恍惚。
朱翊钧继续说道:“‘夺情’这个词也挺奇怪,身为臣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臣子拿着君父发的俸禄,君父要求臣子尽本分,却要被称作‘夺情’,这是什么道理?”
“以孝治天下这话没错,每个人都有父母。我父皇驾崩不过一年半,按照孔子的说法,我也该为他守制三年。”
言下之意:“你们另外找个人来当皇帝,我先去给我爹守孝,满三年我再回来。”
吕调阳又被他这话吓得冷汗淋漓,声泪俱下的磕头:“臣不敢!臣不敢!”
他算是听明白了,小皇帝这话的意思是,你们这些做大臣的,既当又立,嘴上说着孝道,心里都是仕途,说不得还要以此当做攻击政敌的手段,来个道德绑架。
关键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大臣可以在丁忧和夺情之间反复权衡,皇帝没得选,只能干到死。
这些道理大家都明白,但没有人会拿到明面上来说。但朱翊钧从小就被世宗、穆宗惯坏了,只有想不想,没有敢不敢。
朱翊钧又道:“父母去世,丁忧三年就能抹去子女对他们的思念吗?”
“我觉得不够,一辈子也不够。我至今都还时常想起皇爷爷,想到他带我泛舟太液池,在水云榭垂钓,摸着我的头,唤我钧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