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温一日比一日高,毒辣的日头高悬在头顶,暑气一浪一浪的,熏得人懒洋洋的,什么都不想做。
朱翊钧上午在文华殿上课,下午在文华殿看书,晚上干脆就在文华殿后面的暖阁住下,只有到了上朝的日子,他才趁着天不亮去一趟乾清宫,太阳刚升上来就结束朝会,又回到文华殿。
张居正真是服了他了,往外跑的时候拦都拦不住,宅起来又不挪窝。
小的时候,朱翊钧还能爬在盛冰块的冰鉴上睡觉,现在长大了,只能坐在上面,大长腿屈着,手肘支在膝盖上,左边是一摞一摞的奏折,右边是冰镇的荔枝和葡萄,清香扑鼻的薄荷莲子茶,一口下去,通体舒畅。
其他奏章朱翊钧都是大致浏览一遍,交给内阁和六部处理,只有四川送来的战报他才会逐字逐句的仔细阅读。
主帅刘显召集部下反复商议,认为九丝城地形险要,不可强攻,只宜智取。这和朱翊钧一开始的想法不谋而合。
但这只是一个想法,如何根据具体情况实施还得看将领的临场指挥。朱翊钧远隔几千里,按照所学,在脑子里有个大概的谋划,无非就是找一些当地军士打入敌人内部。
事实也和他预想的差不多,刘显决定派一个名叫白鹤的精干副将,打入九丝城中,骗取阿家二兄妹的信任后,用内外夹攻的办法来攻占九丝城。同时还挑选出二十多名智勇双全,擅吹唢呐之人,由白鹤带领,一齐打入九丝城作内应。
朱翊钧抬起头来问冯保:“为什么要擅长吹唢呐的人?”
冯保只知道经此一战,僰人被灭族了,就此从历史上消失。
明朝后期,许多将领为了刷人头,领军功,有屠城的习惯,甚至屠杀百姓凑数。
一个延续两千多年的民族就此消失,况且刀下亡魂大多都是普通百姓,未免有些残忍。
“大伴?”
冯保回过神来:“回陛下,我也不甚清楚。”
朱翊钧开了句玩笑:“难不成是去给阿家二兄妹展示才艺?”
往下一看,还真是。
奏疏中提到,白鹤带领部下假扮成奕族、苗族人,被官兵追杀,逃往九丝城后,就对阿大王说他们被官兵拉去搬运军粮,因忍受不了虐待,大家约好—起逃走,却不慎被官兵发现,遭到追杀,有好几个人已被杀害,他们要为死去的兄弟报仇,请阿大王收留他们。
这封奏疏送往京城的时候,白鹤与他的部下已经成功进入了九丝城,不仅骗取了僰人的信任,白鹤还凭借自己英俊的外表,高超的武艺以及难得的音乐才华骗到了阿幺妹的芳心。
看到这里,朱翊钧心情忽然有些复杂,一言不发的站起来,走到窗边。
推开窗户,热浪扑面而来,让朱翊钧心中愈发憋闷和烦躁。
虽说兵不厌诈,但伪装成奕族、苗族,声称受到官兵虐待,就能轻易骗取对方信任,这不也侧面反应了当地官兵在老百姓心中就是这么个形象。
这些年来,各地起兵造反层出不穷,虽然有的是因为异族首领不愿接受朝廷统治,妄图自立为王。可普通百姓为什么会放着安稳的日子不过,投身造反事业呢?
因为许多人就没有安稳的日子可过。
朱翊钧年纪虽小,书读得多,有些道理自然也有了深刻理解,不会自欺欺人的以为,如今的大明真是什么盛世王朝。
虽然张居正没有告诉他,但他知道,就在去年,他刚即位那几个月,国库支出完各地军费,以及营建昭陵的银两之后,紧张到甚至付不出官员的俸禄,只能用苏木和胡椒代替。
有官员度日不过,是他让冯保派人偷偷送了些银子过去。冯保回话说,幸好去的及时,人已经悬在了房梁上,晚一刻就要出人命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国家陷入了百姓长期吃不饱饭,国家年年入不敷出的境遇。
朱翊钧想起了他的皇爷爷,一辈子把权力牢牢抓在自己手中,想要如汉文帝那般天下大治,却被大臣以年号嘲讽“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他的父亲则是另一个极端,什么事都不管,全都交给大臣,看起来似乎因为推行新政,有了一些转机,但国库仍是年年赤字。
“大伴,”朱翊钧叹一口气,问冯保,“你说,大明真的可以如书中所说,使天下大治吗?”
“……”
这问题问得,冯保都不知道从何答起。在皇上面前违心的说几句海晏河清、国泰民安哄他开心当然可以,但没什么意义。
朱翊钧见他又不说话,便笑道:“大伴什么时候说话也开始瞻前顾后了?”
他转头看向冯保:“在我面前,有什么话直说无妨。”
冯保轻轻摇头,温柔笑道:“陛下,身为一国之君,天下共主,若能励精图治,恭俭以济斯民,天下大治只是迟早的事。”
朱翊钧说道:“对于张先生提出的新政,我倒是有一些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