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日,朱翊钧果在隆庆的御案上看到一封奏疏,陈以勤呈上来的,说他年老多病,不能再为国家尽忠,为君父分忧,乞求致仕回乡,颐养天年。
的确,他今年已是古稀之年,不是每个人都有严嵩那样的体力和精力干到八十多还不想退休。
隆庆是很尊敬他这位陈先生的,虽然陈以勤话说得体面,但隆庆心里也知道,其实他乞求致仕的真正原因是与高拱不和。
事实上,当年在潜邸,他俩同为裕王讲官,齐心协力保护裕王,其实相处还挺融洽。
好不容易把裕王扶上皇帝宝座,他们也顺利进入内阁,权力争夺下,矛盾逐渐显现。
陈以勤一直以来保持中立,在徐阶和高拱斗得天翻地覆的时候,没有站起出来为任何一方说话。
但从政治理念来讲,他更偏向保守派,且不提恢复旧制,就算推行新政也应该徐徐图之,不能操之过急,把天底下掌握大多数财富和土地的地主都得罪了。要知道,他们手里有钱,要造反可比一穷二白的老百姓可怕多了。
正因为他始终保持中立的态度,独立的思考,几次三番对高拱激进的言论嗤之以鼻,更重要的是,在徐阶这件事上,他也不赞同高拱赶尽杀绝的做法。
既然徐阶已经走了,圣上念及他在两朝交替之际,稳定政局有功,不想深究。
你高拱却穷追猛打,说什么“伪造先帝遗诏”,遗诏第一条就说让裕王即位,你却说是伪造,言下之意,难道是皇位继承着另有其人
其心可诛!
圣上说“不甚解”不追究此事,还真以为是护着徐阶,那是护着你高拱。
自从再次返京,深得隆庆信任,高拱愈发飞扬跋扈,容不得别人一丝一毫的违逆,陈以勤这样的自然就成为了他的眼中钉。两个人矛盾不断加深,高拱还曾扣下过陈以勤上呈隆庆的奏疏。
陈以勤被排挤得愈发厉害,他心里清楚,再这么下去,高拱就该组织手底下的言官弹劾他,到时他连全身而退的机会也没有,不如趁此致仕,还能回乡过几年清静日子。
隆庆也挽留过陈以勤,但后者坚持要走,他也不再强求。君臣这一别,便再没有相聚之日,又闲聊了几句。
隆庆问陈以勤:“陈先生回乡之后有何打算?”
陈以勤说道:“臣的家乡在四川顺庆府南充县,那里曾经有一座西桥,是南充县前往成都府和重庆府的要道。三十年前,桥塌了,南充百姓进出极为不便。”
“臣返乡之后,想组织乡里重建此桥。”
朱翊钧就坐在旁边,看他七十岁,走路都不大利索的样子,退休回家还能有此雄心壮志,不由得心声佩服:“陈阁老既想做,便大胆去做。说不得哪日我与父皇游历蜀地,能看到你主持修建的西桥。”
陈以勤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又惊讶又感慨,眼前坐着的,是现任天子和下任天子,怎么会离开京师,去到偏远的西南地区。
陈以
勤成为内阁被高拱排挤走的第一个,但却不是最后一个。
高拱始终没有放弃过要彻底整死徐阶,在不久的将来,又让他抓住了机会,此时仍旧没有一个了结。
广西的战事,说是不出一月,就能平定叛乱,实际却并没有这么轻松。
俞大猷亲率大军杀得叛军节节败退,韦银豹退至潮水,负隅顽抗,用滚木和擂石杀死大量官军。大明官军见久攻不下,相持月余。
叛军占据山头有利位置,俞大猷不敢强攻,只能转变战略,先围起来,断粮断水,跟这些叛军耗下去。
又是月余之后,俞大猷派出广西本地的南丹吐司狼兵,乔装打入叛军内部,窃取敌军情况,埋伏其中,等待时机。得知他们缺水缺粮,立刻组织精锐士兵,赏以重金夜里强行登山,终于在内外夹攻之下,大败叛军。
这时候,殷正茂传来命令——重金悬赏韦银豹的首级。不过几日,韦银豹的儿子韦良台便向朝廷投向,献上了他父亲的首级和衣物。
验看首级的官员确定无误,叛军首领韦银豹已死,韦良台这个继承人也主动投降,虽仍有小部分叛军突围,四散逃窜,但韦银豹死了,其他人也成不了气候。
殷正茂亲自押解韦银豹的首级和儿子进京,隆庆在乾清宫召见了他,朱翊钧得知消息,也赶了过来,凑热闹。
父子俩没见过人的首级长什么样,何况是隔了这么多天的首级,既有些好奇,又有些害怕。
朱翊钧心里还在想,那人头不会已经腐烂到看不出面目吧。
但盒子打开那一刻,还是让他小小的吃了一惊。
人头比他想象中更加完好,头发杂乱,皮肤灰败,怒目圆瞪。
朱翊钧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隆庆就站在他身后,一手搂住了儿子的肩膀,另一只手要去捂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