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句客套话,张居正听听就是了,也没往心里去。身为臣子,送世子回府是本分,换做别人,这可是天大的荣幸。
朱翊钧这一觉睡到了午后,一睁眼竟然还有些不知身在何处的恍然,他揉揉眼睛坐起来,四处看了看:“这里好眼熟呀。”
王安见他醒了,迎上来,又听他没头没尾冒出这么一句,便问道:“殿下此话怎讲?”
朱翊钧说:“有点像……有点像裕王府。”
王安惊道:“殿下以为这是哪里?”
“这不是张先生家里吗?”
“殿下再好好瞧瞧。”
小家伙身体先醒了,脑子才后知后觉跟着清醒,左右看了看,他一早练的字还摊在桌上,角落里还有被他丢开的玩具。
朱翊钧一翻身站了起来,怒道:“大胆!”
王安吓一跳:“又……又怎么了?”
朱翊钧叉腰:“说好去张先生家看懋修弟弟,你们却趁我睡着,又偷偷把我带回来。”
王安可不背这口大锅:“那殿下可还记得睡着之前的事情?”
“……”
朱翊钧皱起眉头,紧抿下唇,思索片刻才想起来:“在张先生的轿子里,他抱着我,我睡着了。”
王安松口气:“殿下记得就好。”
谁曾想朱翊钧更生气,跺了跺脚:“一定是你们趁我睡着,又将我抱下来了。”
“……”
王安无言以对,他算听出来了,惹小主子生气的事情都是他们这些奴婢干的,与张先生无关。
“殿下!”
朱翊
钧忽的纵身一跃,王安一步上去没接住他,小家伙轻轻巧巧落在地上,赤着脚就往门外跑:“大伴!大伴!”
冯保刚巧进屋,掀起帘子带进来一股暑气。朱翊钧正好扑上来,险些将他撞倒。
冯保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护着小崽子,看到他没穿鞋,说道:“殿下,外面的地可烫了。”
朱翊钧问:“有多烫?”
“鸡蛋都能煎熟。”
朱翊钧掀开帘子,伸个脑袋出去感受了一下,隔着都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热浪,又赶紧缩了回来。
一转头,他又看到冯保手里端着的盘子:“西瓜!我要吃西瓜!”
“厨房还备着午饭,殿下吃点吗?”
“吃不下!”
午饭吃不下,冰镇西瓜倒是一口接一口,很快就吃饱了。
吃饱喝足擦擦嘴,小家伙又开始折腾:“大伴!大伴!”
冯保让人收走空盘:“殿下又怎么了?”
“我还是想去看懋修。”
自从上午灵机一动,说要去张居正家里看懋修弟弟,他就忘不了这事儿了,越不让他去,他就越是想去。
冯保只能哄他:“下午太热,还是别出门了吧。”
朱翊钧说:“明儿早上去,早上凉快。”
冯保又说:“张大人今日休沐,明日该上值了。”
朱翊钧皱起眉头:“张先生还要给别的世子上课吗?”
冯保摇头:“没有别的世子。”
“我都放假了,张先生还要给谁上课呢?”
“……”
他现在长大了,又读了书,越来越难糊弄了。
冯保却说:“还要给……国子监。”
“好吧……”小家伙无奈的叹一口气,冯保也暗自松了口气。
可这口气还没彻底松下去,又听他说道:“那我只能自己去看懋修弟弟了。”
“……”
冯保去拉他的手:“要不练会儿字吧,静心。”
“好吧!”朱翊钧答应得很爽快,“那就写两篇吧,要是明天懋修弟弟跟我比写字,我可不能输给他。”
人不大点,好胜心倒是很强。
冯保给他铺纸研墨,又找来字帖,看他跪在椅子上,一笔一划临摹,用笔越来越得心应手,写上一笔的同时调锋连下一笔,楷书还没练好,眼看着要向行书发展。
冯保赶紧让他打住:“殿下,时间还长着呢,不着急,咱们一笔一笔来。”
小家伙跟人精似的:“大伴觉得我写得不好。”
“没有不好,写字就和盖房子一样,先要打好基础。”
朱翊钧是个听劝的乖宝宝,冯保纠正了他,他就沉下心来,一笔一划的写。
冯保看他写得投入,也不打扰,让陈炬陪着他,自己到物外区找到王安,叫他去一趟张居□□上传个话:“明日一早,殿下大概率要登门造访。”
不得不说,冯保果
真是最了解朱翊钧的人。
吃过早饭,裕王拉着小家伙进书房,说是今天有空,考考他这半年来,书读得怎么样了。
朱翊钧《论语》《孟子》都已经学完了,无论裕王考他哪一篇,他都能背得滚瓜烂熟,字词意思,文章释疑,中心思想,张口就来。
“爹爹,我给你背个别的吧。”
裕王一愣:“背什么?”
“贞观二年,太宗问魏征曰:何谓为明君暗君?征曰: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
这是前天,殷士儋给裕王讲的《贞观政要》。也没说要他背下来,给储君进讲,背书是次要,明白君王理政之道才是重点。
朱翊钧只是躲在书房外面听了一会儿,就记下来了。裕王不得不承认,他每次想关心一下朱翊钧的学习,都会遭受到来自儿子的智商碾压。
背完了书,朱翊钧就扑过去撒娇:“爹爹~”
裕王皱眉,预感不妙。紧接着,他就听到身上粘着的小家伙开始提要求:“我想出去玩。”
“又要去哪里玩?”
“张先生家。”
“是李阁老府上吧。”裕王还忘不了,过年期间,朱翊钧连着好几天跟他说要去找张居正,结果去了李春芳府上。
“不是!”朱翊钧赶紧辩解道,“那是之前,我今天就是想去张先生家里。”
“去张先生家里做什么?”
“去看懋修。”
裕王喝了口茶,没说话,显然这个理由说服不了他。
喝完茶,他又拿了本书在手里看了起来:“你就在王府带着。”
朱翊钧抓着他的手臂轻轻摇晃:“爹爹,你让我去吧,我想和懋修弟弟一起玩。”
“王府也能玩,这么多太监侍卫陪着你,还不够?”
“我在宫里也能跟他们玩,出来我想玩点别的。”
“……”
裕王没忍住,被他这话逗笑了。玩点别的是什么意思?那是人家张大人家的三公子,又不是他的玩具。
他稍微侧了侧身,埋头在书卷中,一边掩饰嘴角的笑意,一边让自己硬起心肠,不能对小崽子心软。
朱翊钧又说:“我现在去,中午就回来,就跟昨天一样,我保证!”
他还敢提昨天,昨天要不是睡着了被张居正送回来,还不一定玩到什么时候。
“……”
朱翊钧一弯腰,从他手臂下钻了过去,跨坐在他的腿上,小胳膊环抱住他的脖子,上去就在他脸上“吧唧”亲一口,左边亲完亲右边:“爹爹!爹爹!我就想去玩一会儿,就一会儿,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好了好了,”裕王哪经得住他如此撒娇,心都化成了一滩水,搂着小心肝儿,亲亲他的额头,“想去就去吧,去和你娘亲知会一声,早些回来。”
“爹爹最好啦~”
话音未落,那灵活的身影已经到了门口,眨眼间消失不见。
裕王无奈的摇头,心里仍是美滋滋的。
亲生的,不宠着他还能怎么办呢?
朱翊钧又跑去和王妃撒了会儿娇,非得让王妃给他挑选衣服,亲自帮他换上,这才出门去。
张居正知道他要来,特意休假半日在家等着,还交代门房,殿下来了直接将人请进书房来。
朱翊钧到了张府大门口,还没开口,先跪下给他行了个礼,带着他就往里面走。
尽管半年不见,朱翊钧还记得张懋修是个长得特别漂亮,又软乎乎的弟弟,紧跟在他身后,让他牵着,乖乖地叫他哥哥。
想到这里,朱翊钧就有些迫不及待,跟着张府的下人绕过照壁,穿过正厅,走过花园,一路来到书房。
说是书房,但也不是张居正的书房,而是张懋修的书房外。
“弟……”朱翊钧张了张嘴,“弟弟”两个字还没喊出口,迈出去的腿又缩了回来,闪身躲到了旁边。
“一句话,读错两个字,写错两个字,字迹涂草,你就是这么读书的?”
这个声音朱翊钧很熟悉,是他的张先生,低沉而威严,蕴含着怒意。
这样的语气朱翊钧只听过一次——他把《诗经》中“天之方蹶,无然泄泄”的“泄”字读错了,张居正也是这般严厉的批评了他。
朱翊钧又探出头去看了一眼,张懋修侧身站着,双手背在身后,手指绞作一团,低着头,泫然欲泣。
这要是换了朱翊钧,早就大声抗议,然后乖乖认错,张懋修却始终不发一言。
这个态度,只会更加激怒张居正。
朱翊钧不再迟疑,闪身进了屋,欢快的喊:“张先生,我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