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开始讲论语,朱翊钧开始听窗外蝉鸣,冯保退出书房,候在门口。
冯保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总感觉有哪里怪怪的,又说不清哪里怪。
想不通就暂时不想了,反正现在小皇帝还是小皇孙,天天上课就跟玩儿似的,亏得他记性好,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听讲,还能学得那么好。
邹应龙上疏弹劾严世蕃之后,严嵩也向嘉靖上了一封密奏,说自己身体硬朗得很,还能再干几年。
严阁老不甘心,还想挣扎一下。徐阶怎么会给他这个机会?
邹应龙又连续两次上疏,请求嘉靖将严世蕃斩首,其他大臣也纷纷进言,大有乘胜追击,将严党连根拔起的势头。
然而,毕竟二十多年的相处,严嵩就算是嘉靖养的一条狗,几十年如一日,哄着皇帝开心,也不是谁都做得到。
很快,在嘉靖看过无数大臣的弹章之后,就心软了。
严世蕃的案子交给三法司(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司会审。严党重要成员鄢懋卿就是刑部右侍郎,那刑部就是他的地盘,再加上大理寺和都察院也不缺少严阁老的门生,经过多方努力,最终严世蕃贪污罪明成立,却只有区区八百两银子,着令发配雷州。
之后,嘉靖还下了一道谕旨:严嵩已经罢官,严世蕃也已经伏法,这件事到这儿也就结束了,今后谁敢再上和邹应龙相同的奏疏,立斩不赦。
这道谕旨彻底打乱了徐阶的计划,根据无数前人的经验来看,只要不死,哪怕是下狱、哪怕是流放、哪怕是充军,只要皇帝一句话,就有东山再起的希望。
不弄死严世蕃,徐阶始终不安心,而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是正确的。
很快,那位精通扶乩之术的道士蓝道行就被嘉靖关进了诏狱,原因是太监揭发他在行扶乩之术时,擅自启封了皇帝烧给神仙的问题。
太监当然不会平白无故揭发蓝道行,这是来自严世蕃的反击。
嘉靖罢黜严嵩,是蓝道行转达了神仙的意思。那事情就好办了,只要证明这和神仙无关,而是蓝道行的意思,甚至徐阶的意思,严嵩父子不但可以绝地翻盘,还能彻底解决徐阶。
蓝道行入狱之后,鄢懋卿许黄金千两,要他指认徐阶。蓝道行却大声说道:“除去贪官,乃是皇上的本意,纠正贪墨,乃是御史的本职,和徐阁老有什么关系?”
这些事情发生在嘉靖闭关之时,而就在蓝道行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时候,嘉靖却忽然下令放了他,将他逐出京城。
严世蕃始终不明白,蓝道行这样的江湖术士,只有嘉靖把他当神仙,其实就是个糊弄皇帝的片子,怎么会如此强硬?
而嘉靖这么死要面子的人,在意识到自己似乎被骗的时候,为什么大发善心,放蓝道行一条生路?
自从张居正送来那几朵白莲,朱翊钧读书写字都显得积极性高多了。
下午刚睡了一觉起来,脑门上汗水还没干透,就拉着冯保说要
练字。
天气这么热,朱翊钧却兴致高昂。王安在旁边给他扇扇子,陈炬研墨,冯保一笔一划的教他练字。
朱翊钧写完一篇就要休息一会儿,喝一口加了糖的冰镇莲子茶,甘甜中带着一点微苦,炎热的夏天倒也不觉得苦了,只觉得清凉又解暑。
喝了莲子茶,朱翊钧立刻将手中的毛笔倒过来,拿笔头去拨弄花瓶里的白莲。
王安问他:“殿下更喜欢太液池的荷花,还是翰林院的白莲?”
朱翊钧头也不抬:“我都喜欢。”
他从不做选择,一切美好的事物,他都爱。
“好热呀~”朱翊钧去拉王安的手:“再近一点,用力一点~”
太监搬来冰块,放在旁边给他降温。
冯保摸了一把他的后背,虽然只穿着轻薄的纱衣,但还是被汗水湿透了。他生怕孩子着凉,拿了手绢给他擦汗,又用干爽的帕子隔在后背和衣服之间。
“这么热的天,殿下别练了,过去用些点心吧。”
听到“点心”二字,小家伙眼睛都亮了起来,正要放下笔,低头看到宣纸上,还有半页空着的,又握进毛笔:“我把这一页写完了再吃点心。”
陈炬把砚台推过去:“殿下说得有道理,无论做什么事,有始有终才好。”
朱翊钧确实做到了有始有终,写完最后一个字,迫不及待的放下笔,擦擦脑门上的汗水,让冯保抱他去吃点心。
陈炬看了一眼他写的字,前面一笔一划倒也工整,愈是到后面,就愈是潦草,歪歪扭扭,却充满了童趣。
毕竟是个三岁的孩子,一旦听到了有好吃的点心在等着他,哪还有心思好好写字,能坚持写完已经用上了他所有的定力。
这日上午,嘉靖闲来无事,又来书房看朱翊钧上课。
张居正正在讲《论语》,不但引经据典,还穿插着小故事。
这是他最近特意加上的,因为朱翊钧在课堂上总是走神,外面蝉鸣声越大,他的注意力越不集中。
的确,枯燥的文章很难吸引一个三岁孩童的注意力。对于先生讲的那些大道理,他绝大部分都是一知半解,剩下那小部分是完全不理解。
能够答出先生的提问,全凭记性够好。
对此,张先生的办法是——将那些艰深晦涩的如家大道理,变成浅显易懂,又能让小孩子能听进去的小故事,在故事中传递他想让朱翊钧明白的道理。
果然,讲故事对于朱翊钧来说,非常有效。小家伙坐在书案后面,尽管额头上仍有细密的汗珠,但他双手托着下巴,听得格外入神。
嘉靖对此也很满意,又把这位世子讲官上下打量一遍,从五品的右春坊右谕德兼国子监司业,不仅能教监生也能教三岁稚童。
徐阶说得果然没错,果然只有神童,才能教导神童。
但嘉靖看着孙儿,尽管旁边放了冰块,但额头上的汗水仍是不住的往下淌。
太医很早就说过,小孩
子都是纯阳体质,皇孙尤甚。寒冬腊月朱翊钧都能室外玩上好半天,屋子里炭火太足他也受不了,晚上也只盖一床薄被,可见这小家伙有多怕热。
嘉靖心疼孙儿,读书虽然重要,可是来日方长,这三伏天实在煎熬。
等张居正讲完课,嘉靖才问道:“你做皇孙侍读多长时间了?”
张居正道:“回陛下,已三月有余。”
嘉靖叹口气:“那也不短了。皇孙学得如何?”
张居正又道:“殿下天资聪颖,勤勉好学。虽只进学三月,但锐意求进,实属难得。”
嘉靖点点头,对他这个回答非常满意:“那就好。近来天气炎热,皇孙毕竟年幼,朕担心他身体吃不消,不如休息些时日,等到气候凉爽,再行复课。”
“……”
张居正没说话,心里倒有些犯嘀咕:前不久,因为皇上龙体抱恙,皇孙才休息了半个月,这才复课没几天,又要休息。
天气确实很热,他每天一大早,从翰林院大老远走来万寿宫,中午顶着毒辣的日头回去,天天头晕眼花感觉自己要中暑了,他还没喊累,皇上这就开始心疼孙子了。
张居正时常说,学习是读书人的本分,无论身处何时何地,都应该苦读不辍。即便自己病了,也要请申时行帮他代课。
等气候凉爽再上课,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嘉靖看出他的迟疑,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更觉得他不错,认真负责。正要夸奖两句,再给些赏赐,毕竟给学生放假,也是给老师放假。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正在练字的朱翊钧却抬起头来:“皇爷爷,我喜欢听张先生讲故事。”
“……”
嘉靖转头看他一眼,这小家伙真是没良心,自己心疼他,他反倒不领情。
朱翊钧也不是不领情,他毕竟还小,天性好动,又爱玩。若是换了别人,他早就欢天喜地的庆祝放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