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记住了,不会忘。”
天气越来越暖和,朱翊钧早已脱下了斗篷,现在连棉衣也穿不住了,换上了夹袄。
御花园的花也开了,内官监在花丛中做了个秋千架,朱翊钧感到新奇,每天都去。
这天他正一边赏花,一边荡着秋千。冯保在旁边拽着绳子,不让他荡得太高。
陈炬站在另一边,教他背诗:“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小主子,您瞧瞧,这是什么?”王安一手抱着圣贤书,另一只手握了个空拳,神秘兮兮的,不知藏了什么。
陈炬瞪他一眼:“什么时候能学会稳重点?”
朱翊钧就喜欢他不稳重的样子:“什么什么
,让我看看。”
王安摊开手心,几只蝴蝶腾空而起,扑闪着翅膀,飞到朱翊钧眼前:“啊呀,好看,好看~”
他小手一抓,不管不顾要从秋千上下来,冯保手一横,拦住他的危险动作,将他抱下来。
小家伙注意力完全被蝴蝶吸引,扑腾着就上演了一幕“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的春日美景。
他现在还小,还能自由自在的玩耍。
朱翊钧追着蝴蝶,绕着花丛转圈圈。冯保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他。
陈炬又在考王安今日的功课,一年过去了,内书堂的课程也从《论语》学到了《孟子》。
其中有一段,王安背了好几遍,都没能背出来。陈炬让他诵读十遍,读完十遍再背。
他十一二岁才开蒙读书,错过了锻炼即刻记忆的黄金年龄,背书自然困难些。
“孟子对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
“唉呀~”这可把朱翊钧急坏了,蝴蝶也飞远了,他跺跺脚,“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
这段有点长,他背书时奶声奶气,又萌又软。因为不解其意,所以断句总是出其不意,有些发音也咬字不清,但一点也不影响他自信满满的背完这一大段。
王安佩服得五体投地:“皇孙就是皇孙,内书堂那么多人,听师傅讲了一遍,又通读几遍,也没几个人能背下来。”
“拿你和皇孙比,不要命了!”
王安自己给自己掌嘴:“是奴婢失言了,小主子恕罪。”
朱翊钧去拉他的手:“别打了。”
“谢小主子。”
“打坏了不好看,”小家伙想了想,“打屁股吧。”
“……”
陈炬又道:“记不住,就多读几遍,勤能补拙。”
这时候,远处来了几个太监,都是在御前伺候的。几人还未开口,朱翊钧就猜到了他们的来意,眼睛亮闪闪的:“是皇爷爷想我了吗?”
“是,陛下……”太监话音未落,小鸭子已经摇摇摆摆跑出去了。
太监们也只好跟在他的身后,一路往玉熙宫正殿去。
小家伙比起去年,身高又高了些,翻阅门槛更加得心应手。
嘉靖帝最讲礼法规矩,换了别人稍有不敬就有可能惹怒帝王。
但是面对这个小家伙,他怒不起来。把他吓哭了,还得自己哄。反正也不是什么正式场合,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
等他再长大些,再专门派人教他礼仪便是。
朱翊钧跑到御座前的时候,嘉靖帝手里正拿着一封奏章在读,指尖还夹着一个信封,不难看出来,这封奏章是刚收到的。
他一边看,脸上一边流露着喜悦的笑容。不难看出,心情非常好。
“什么呀?”朱翊钧歪着脑袋凑过去,跟他一
起看,“让我也瞧瞧。”
只可惜他吃了没有文化的亏,上面的字是一个也不认识。
于是,小家伙只得坐在一旁,自己玩耍。
不一会儿,嘉靖帝就看完了奏章,仰头大笑:“写得好,写得好呀!”
“若真如他所说,朕定要重赏他。”
朱翊钧小家伙更是摸不着头脑:“谁?”
“胡宗宪。”
“嗯?”朱翊钧歪着脑袋,这个名字好想前不久听过,也在这个正殿里,皇爷爷说,让那个赵文华家还钱的事儿。
那时候有好几个大臣都提到过这个名字,说他是那个赵文华举荐的,属他的同党,应该一同革职查办。
皇爷爷当时是怎么说的?朱翊钧想起来了,皇爷爷说:“查清楚再办。”
其实这些话他也听不懂,他就是听过之后,就记下来了。
但胡宗宪是谁,他没见过。那奏章上写了什么,他也不认识,皇爷爷叫来他干什么,不知道。
他百无聊赖的坐在一旁,玩起了腰间坠的平安扣,把那下面的丝绦绕在手指上,一松手,顺滑的散开。
“嘻嘻,真好玩。”
不一会儿,他又把几位大学士叫来袁炜、李春芳、董汾等人,看了这篇文章。众人皆赞赏其文采,并对文中所提到的东西颇感兴趣。
正好,那东西和这封上表一同送来了京城。嘉靖帝站起来:“你们随朕去看看吧。”
朱翊钧还在旁边自己玩自己的,嘉靖帝唤了他一声,伸出手:“钧儿。”
小家伙一路小跑着过去,牵起皇爷爷的手,跟着他一起往殿外走。
坐在銮舆上,朱翊钧一路都很好奇。这是去万岁山的方向,他们是要去踏青吗?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万岁山下那片果园,再往湖边走,那里散养着许多麋鹿和仙鹤。
朱翊钧对这里很熟,他来过好几次。前不久才和皇爷爷来踏青,顺带着送走了赵文华。
今天来到这里,还是和那个赵文华有关。
麋鹿非常胆小谨慎,一看来了这么多人,全都躲了起来。能感受到树林里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却就是看不见麋鹿的身影。
朱翊钧从銮舆上下来,有些不满:“小鹿吓跑啦。”
嘉靖帝问旁边的太监:“在哪儿?”
太监回道:“在水里。”
话音刚落,水边就有了动静。芦苇丛中忽然伸出两只鹿角。随即,一头麋鹿缓缓地站起来,整个身体呈现在众人眼前。
“哇~~”
不仅是朱翊钧这个小家伙,他身后的大臣,周围的太监,也都跟着发出惊叹。
这是在太稀罕了,只在神话中听说过灵兽,没想到,现实中也能得见。
这头麋鹿和这万岁山下饲养的上百头麋鹿都不一样,因为,它通体雪白,身体健硕而修长,高昂着头颅,正用它那双湛蓝的眼眸望着这边。
远远看过去,在阳光和
湖面的映射下,仙气缥缈,如梦似幻,仿佛真是天上的灵兽下凡来了。
那么圣洁而美好,虔诚的凡人恨不得立即跪伏在地,向它祈愿。
这就是胡宗宪进献给嘉靖帝的祥瑞,无论在上表中描述得如何华美,也不及亲自看上一眼来得震撼。
再回想起胡宗宪与白鹿一同呈上的那封《进白牝鹿表》:“乃知麋鹿之群,别有神仙之品,历一千岁始化而苍,又五百年乃更为白,自兹以往,其寿无疆。至于链神伏气之征,应德协期之兆,莫能罄述,诚亦希逢。必有明圣之君,躬修玄默之道,保和性命,契合始初,然后斯祥可得而致。恭惟皇上,凝神沕穆,抱性清真,不言而时以行,无为而民自化,德迈羲皇之上,龄齐天地之长……”
嘉靖帝热衷于修玄问道,最喜欢别人给他献祥瑞。作用大概和打鸡血差不多。每每感觉有所懈怠,此时天降祥瑞,仿佛就是上天的旨意,让他持之以恒。
这字字句句,俪语奇丽,遣词华美,无一不说到嘉靖帝的心坎儿里。他身后站着的这几位,个个都擅长写青词,并且凭此平步青云。尤其是袁炜,半年之内连升三级入内阁,人称“青词宰相”。
但看见此表,也自愧不如。胡宗宪请的这位帮手,拍马屁的本事已臻化境,登峰造极。
太监为了讨好嘉靖帝,想把那白鹿带到圣驾跟前。可麋鹿机警,他们一靠近,就往水里退。
这可把朱翊钧急坏了,举起双手,拦在太监身前:“我不许你们过去。”
“额……”
皇上面前都敢发脾气的主,没人敢招惹他,几个太监站在原地,踟蹰不前。
身后嘉靖帝发话了:“都退下罢。”
于是,太监退到一边。过了片刻,那白鹿又从水里探出头来,缓缓站在岸边。
朱翊钧把太监都赶跑了,自己却一步一步走向水边。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那白鹿竟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眼前的孩子靠近。
朱翊钧站在它跟前,不及他胸口高。朱翊钧说了句什么,隔得太远,众人都没听见。
而后,朱翊钧举起手臂,摊开手掌,那白鹿竟是低下了头,下巴在他的掌心轻触一下。朱翊钧勾起手指,挠了一下白鹿的下巴,又翻过手掌,在它的鼻子上摸了摸。
朱翊钧今日也穿了件织金月白圆领长衫,胸前、后背和双肩都有团龙刺绣,头上戴了一顶小巧精致的银冠。站在水边,仰起头与白鹿互动,侧脸在阳光下,漂亮得不像是凡间的孩童。
这不是天上下凡的仙童这是什么?
胡宗宪呈上的《进白牝鹿表》上说:“麋鹿之群,别有神仙之品,历一千岁始化而苍,又五百年乃更为白,自兹以往,其寿无疆。”
这么一看,所言非虚。这小皇孙还真不是一般人。
嘉靖帝留意着周围大臣们的反应,脸上的得意之色都有些掩饰不住。
他的孙子是仙童下凡,那他这个爷爷是什么,不也是神仙吗?
嘉靖帝向前走了一段(),那白鹿警惕的抬眼?[()]?『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蓝色的眼眸非常警惕,不允许有人再靠近一步,皇帝也不行。
于是,嘉靖帝就站在朱翊钧身后不远处,这个距离,也足够听到小家伙说了什么。
朱翊钧又摸了摸白鹿的鼻子:“我喜欢你,我的皇爷爷也喜欢你。”
“你不要怕哦,其它小鹿欺负你,我会保护你的。”
“你就住在这里,我经常来看你。”
“……”
白鹿能感受到,眼前的孩子对它充满善意。体型上的巨大差距,也让他放下了戒备,愿意和朱翊钧互动。
玩着玩着,白鹿竟然爬了下来,甚至让朱翊钧摸他的鹿角。
说不得多相处一会儿,白鹿还会让他骑在自己的背上。
胡宗宪得知自己给嘉靖帝献的祥瑞颇得圣心,趁热打铁,又呈上一封《再进白鹿表》,依旧展现了超高水准写作水平,把嘉靖帝哄得合不拢嘴,每日捧着两篇文章看了又看。
于是,前些日子有言官弹劾胡宗宪为赵文华同党,革职查办的事,就这么放下了。
嘉靖帝亲自批复:“胡宗宪多年抗倭有功,与赵文华也并非同党。沿海正是抗倭关键时期,不得动摇军心,此事不必再提。”
皇上开心了,胡宗宪也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可以安心干他的大事,皆大欢喜。
朝中虽然有诸多大臣对此不满,比如徐阶,他认为赵文华是严嵩的一条狗,胡宗宪与赵文华瓜葛颇深,又是严党一手提拔,那必定也属于严党。
要想干掉严嵩,就得先一颗一颗拔掉他的爪牙。
张经和李天宠两位良将枉死,胡宗宪成为最终的受益者,天知道他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
但人家运气好,为皇上寻来了世间罕见的白鹿作为祥瑞,还写下这么两篇绝世好文,把嘉靖帝的马屁拍得不要太舒服。
嘉靖帝虽然白天忙着修仙,从不上朝,但不等于他是个认人操控的傀儡,至少在抗倭这件事上,他很清醒。
还有另一件事,也是徐阶所忌惮的。张经和李天宠二人是嘉靖帝下旨杀的,以此弹劾胡宗宪,那就是打皇上的脸。
彰上过,谁敢?
嘉靖帝这几日都沉浸在欣赏那两篇《进白鹿表》中,看到精妙之处,还亲自提笔在旁边写下批注,乐此不疲。
朱翊钧来到正殿,皇爷爷坐在御案后面,沉迷于别人的彩虹屁,都不理他。
他围着御案转了两圈,又靠着桌角坐下来自己玩自己的。
不过一会儿,他又去找黄锦。嘟着嘴,委屈巴巴:“黄公公。”
小模样看着叫人心疼,黄锦赶紧蹲下来问:“怎么了小主子?”
“我想要凳子。”
“凳子?”
朱翊钧点点头,指了指嘉靖帝的龙椅旁边:“就放在那里。”
没有皇上的吩咐,就便是黄锦也不敢轻易赐座。但这位小皇孙是个例外,皇上事事都
() 宠着他,搬个凳子也不算什么。
黄锦按他的要求,把凳子放在嘉靖帝旁边。皇上扫了一眼,也没说什么,继续埋头看文章。
朱翊钧跪在凳子上,视线才能高过御案。他又从皇爷爷一条手臂下面钻过去,靠在他怀里:“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去去……”嘉靖帝把他的脑袋推开,“大字不识一个,你看得懂什么?”
这话可伤自尊了,小家伙生了会儿闷气。又跪得笔直:“皇爷爷。”
“嗯?”
朱翊钧指着那两封进表:“我想要这个。”
“这个可不能给你。”
“我借。”
“你又不识字,借去做什么。”嘉靖帝又把进表拿远了看,“文章作得好,字也写得不错。”
朱翊钧说:“我就……借一天。”
嘉靖帝这才转过头来看他:“你要做什么?”
朱翊钧说:“你喜欢它,不喜欢钧儿了。”
这话可把嘉靖帝逗乐了,小崽子竟然和两篇文章争宠。
朱翊钧扒着他的手臂:“我拿回去看看,它有什么好。”
“你看不懂。”
朱翊钧说:“我可以学。”
他这性格也不知道随了谁,懂事的时候,让人想要抱在怀里,把世间珍宝都给他。倔起来也真是拿他没办法。
原稿嘉靖帝可舍不得给他,于是叫来黄锦:“你给他誊抄一份。”
这两篇进表并不长,很快黄锦就誊抄完毕,分成两张纸,墨迹干透之后递给朱翊钧:“小主子拿好。”
朱翊钧接好,这就打算回去了。
嘉靖帝巴不得,让他赶紧走。老在这捣乱,耽误他做批注。
朱翊钧走出门去,忽又扒着门框探出小脑袋:“我明天还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