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看去似海浪叠堆。
兰泽郡再往西,便是当年的西南十二国。
前些年这里战火不断,百姓也逃走了许多。
除了收割自家水稻的农人以外,此刻还有无数官兵正打理着暂时无主的田地。
离开丘陵、山地,视野骤然开阔很多。
此刻官道两边具是田地。
担心惊扰百姓,马车不由放缓了速度。
官道两旁的声音也在这时漏了一些进来。
不远处有个小孩正在耍脾气:“……娘,我还想再玩一会。”
“不行!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再不听话便让服麟军把你带走,带到陛下面前!”
下一刻,那孩子的哭闹果然止住了。
马车外只剩下一点啜泣的声音。
听到这阵对话,江玉珣不由啧啧称奇——
没想到隔着千年时光,家长吓唬人的方法竟然完全没有变过!
方才那句话,不就是古代版本的“再哭就让警察把你抓走”吗?
兰泽郡官.员已经提前按照皇命(),找来了几个懂得海沣国话的人。
同时从他们口中?()_[((),简单了解了当地的风物。
此刻,应长川手中拿的便是据此总结出的奏报。
他本在阅读奏报,但马车外的动静实在是有些大。
天子不由缓缓放下手中的东西,向身边人看去。
接着忽然问:“爱卿可知方才的百姓在做什么?”
本在偷摸感慨的江玉珣神情瞬间就是一凛,“回陛下,她正用您吓唬孩子。”说完他不由紧张起来。
……应长川不会和这些百姓计较吧?
还好,或许是海沣稻的事情有了一点眉目。
天子的心情似乎不错。
“用孤?”应长川不由挑眉。
江玉珣默默点头:“……陛下与服麟军征战西南十二国,威名传遍兰泽郡。郡内百姓因此非常敬畏您。”
在兰泽郡,应长川的大名极具威慑性,简直可止小儿夜啼。
这一点甚至被记载在了《周史》之中,流传到了千百年之后的现代。
江玉珣越说越紧张,同时忍不住观察起了应长川的表现。
下一刻,却见天子重新拿起奏报看了起来。
停顿片刻,应长川忽然随口轻笑道:“爱卿此言差矣。”
江玉珣不解道:“为何?”
刚才我可亲耳听到了兰泽郡百姓的对话,这段记载怎么可能有假?
想到这里,他心中不禁又多了几分底气。
同时直接看向天子双目,似乎是要对方说出个理由反驳自己。
应长川将视线从奏报上移开,忽然似笑非笑地看向江玉珣。
此生无声胜有声。
江玉珣瞬间明白了应长川的意思。
……原主好像就是兰泽郡人,包含在“郡内百姓”之中。
但是不对啊?
我明明也很敬畏应长川好不好!
-
历史上的海沣稻,再过千年才能传入华夏。
江玉珣本对兰泽郡官.员找到的懂得海沣国话的百姓不抱太大希望。
但是万万没有想到,竟真的有人说自己对这种以“耐旱”还有“不择地而生”著称的水稻有些印象。
到了兰泽郡后,那几名百姓便被第一时间请到了官府之中。
其中那名去过海沣国的百姓一边回忆一边说:“……回大人的话,海沣国那边耕作极其粗放,那边的人撒下种子,便不再管田地里的事。哪怕遇到雨、旱天气,都对稻田不闻不问。可就这样!稻谷仍好好地活着!”
他越说越激动。
而听到这人的话,与江玉珣一道来的庄岳心中却不由生出了疑惑:“真有那么神奇的事情?难道不是他们管理田地的时候你不在附近?”
百姓连忙摇头说:“回大人的话,草民为躲避战乱,投奔海沣国亲友足有一年之久,最近才回兰泽郡。”
() 像他一样前往海沣国逃难的人虽不少。
但这怎么说也于法不合……
说到这里他心中不由一虚。
见几名官.员未有追究的意思,这才放心道:“这一年时间,草民自然不能白吃白住亲友的,时常会帮他们做些农活。刚才说的一切,绝无半句掺假!”
闻言,庄岳不由皱了皱眉,并转身向江玉珣看去。
百姓的语气虽肯定,但是他仍然不相信这世上竟有如此神奇的稻谷。
庄岳本想先让那名百姓退下,再和江玉珣详细商议此事,不料转身却见对方双眼已然泛起了光来。
这名百姓一开口,江玉珣就知道他说得绝对是真!
史书记载,海沣国当地农人种稻时“旱不求水,涝不疏决,既无粪壤,又不耔耘,一任于天”。*
的确与这百姓讲得一样,撒了种子便什么事也再不管!
“……好。”
不等庄岳去拦,江玉珣已缓缓起身,从一旁的木盘上拿出一串钱交到那名百姓手中:“此事朝廷已经知晓,烦请回家等候几日。出发前会有官兵提前告知。”
“是是!”那人眼前一亮,连忙将手中的钱收入怀中。
-
现任兰泽郡太守乔育达,曾是原主父亲的副将。
办完正事以后,他便带着江玉珣离开太守府朝城郊而去。
征讨西南十二国时阵亡的将领,以及原主的父母均被安葬于此处。
不久这里刚下过一场小雨。
深秋的空气里尽是寒意。
如今这个时代,还没有烧香、焚纸的习俗。
到了城郊后,江玉珣便与兰泽郡太守一道,直接动身拔起了坟茔上的荒草。
“乔将军,您去一旁休息吧,这里我一个人来清理就好。”
——虽已成为太守,但是看着原主长大的乔育达,仍让江玉珣和以前一样,称他为“乔将军”。
乔育达摇头道:“不必。按理来说,我应该早为这座坟茔砌上石砖才对。但这几个月兰泽郡的事实在太忙,一直耽搁到了现在都没来得及做。”
说完不由略微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哪知道也就几日没看,就长了这么高的荒草。”
江玉珣连忙说:“此事是我疏忽了。”
“诶,你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便是对得起父母了!”说着,乔育达忽然转过身问,“这几个月旧疾可有发作?”
江玉珣连忙摇头:“好多了。”
他穿来以后身体一直都很健康。
因此江玉珣也是前几日才从庄岳口中得知,原主从小都患有心脏疾病。
他的母亲也是因此病而亡。
自那以后,原主就不再习武。
而受到父亲阵亡的消息刺激,离开兰泽郡去昭都之前,原主的症状便逐渐严重起来,短短半个月人就在鬼门关外走了好几圈。
……或许自己就是在他突发
急病亡故后,才穿入这具身体的。
听他这么说,乔育达不由惊喜道:“那就好,那就好!”
原主的身体是十岁后逐渐变差的,想到这里乔育达忍不住轻叹一口气:“你爹娘当初最大的心愿,便是能看你成才、报效家国。后来……还以为你要在病榻上度过一生,没想如今到身体竟然一天天好了起来!”
说到这里,乔育达也不禁抹了抹泪,接着转身朝那坟茔磕起了头来。
……原主父母的心愿是这个吗?
江玉珣不由一顿,他下意识丢掉手中的杂草,也缓步走到坟茔前跪了下来。
接着轻轻合上眼睛,于心底替原主接下了这个任务。
停顿片刻,也无比郑重地朝前方磕了二个响头。
-
乔育达没在这里待多久,便被手下的人叫走处理急事。
他本想带江玉珣一起离开,但见坟茔上的荒草还没有除尽,江玉珣便拒绝了乔育达的好意,一个人留在这里忙碌了起来。
还好那坟茔并不大。
没过多久,上面的荒草就被江玉珣拔了个干干净净。
这座坟茔背后是一片树林。
此时忽有风起,整片树林都随着风生出了“沙沙”的声响。
江玉珣不急着离开,而是抱着膝盖坐在了不远处。
在现代时,江玉珣的父母一直在外工作,他从小就被送到了寄宿学校。
一家人只有过年时才有机会长时间相处。
但是这并不代表江玉珣与父母的关系不好。
在他穿越前一天,父母才刚来江玉珣租住的地方看过他一次。
临走的时候更是在冰箱里塞满了家乡的特产。
……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东西有没有放坏。
前几个月江玉珣一直避免想这件事。
如今终于忍不住一个人红了眼眶。
他抱着膝盖坐在这里,有些孤单地吹着冷风。
此时已是深秋,再在这里坐下去恐怕会感冒。
想到这里江玉珣终于吸了吸鼻子,缓缓站了起来,并为自己默默鼓起劲来:
江玉珣,你可是要报效家国的人,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掉链子!
不料江玉珣刚转过身便看到……不止乔将军和自己,应长川竟然也在今日带人来到了这里。
此刻,庄岳等人正在远处的另一座坟茔前祭拜,气氛颇为肃穆。
只有应长川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先走到了这里。
失策,方才的风声太大,自己竟然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
见到来人,江玉珣瞬间被定在了原地。
秋光透过树梢的间隙落在了江玉珣的眼底。
他鼻尖泛着浅红,睫毛上还沾着未来得及擦去的小小泪珠。
此时正随着呼吸一道轻轻颤动。
“陛,陛下——”冷风吹过,江玉珣连忙放下手中的枯枝,朝应长川行礼。
同时轻轻低头,用衣袖擦去了眼角的泪水。
他自认动作迅速,可是这一切还是全落在了天子眼中。
应长川的脚步忽然一顿。
这似乎是江玉珣第一次与眼泪联系在一起。
他曾见过无数人向自己哭泣,或是惧怕或是祈求。
但这一回却和从前完全不同。
眼前的情景对应长川而言有些陌生。
而另一边,顿了几息后江玉珣终于缓过了神来。
应长川怎么还不说话?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我刚才的样子。
作为一个成年人,江玉珣完全不想被别人看到自己偷偷掉眼泪的样子。
更何况这个人还是应长川!
他下意识抬眸想要看看眼前的人在做什么。
但还未来得及动,便听应长川略为犹豫道:“……爱卿方才?”
江玉珣:……
现实没有给他嘴硬的机会。
江玉珣咬了咬唇,只得轻声道:“臣哭了一会。”
“为何?”
应长川踏着落叶走了过来。
而江玉珣的声音,也在此刻传到了他的耳边。
他用带着一点鼻音,轻到不能再轻的声音说:“陛下,臣有些想家。”
好似一阵沾染了水汽的秋风,悄悄地吹到了应长川的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