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白汀想想当初,他只是会动脑子,五感却不行,牢里光线暗成那样,他跟个瞎子似的,牢门前一尺外就是绝对距离,什么都看不到:“那你到底是什么时候……”
仇疑青:“你怎么对付李克正的,忘记了?”
叶白汀仔细回想,还真想起来了,真正解决这个人,就是在中秋节那几日。
他先假装乖顺,故意改变李克正对他的印象,挑起对方更多兴趣,再引导他去得罪不该得罪的人……整个计划是有铺垫,有转回,有一波三折的。
再没脑子,李克正也不会随便听他的话,奈何他长了一副还不错的口舌,循循善诱,巧舌如簧,一步步给对方下套,帮对方分析整理各种情报,甚至委屈自己,答应了‘日后逃出去’,二人一起过恣意畅快的好日子……
李克正决定拼一把。
别看这人调戏人时胆子肥,真正该做事了,却很谨慎,不大敢把宝全押在叶白汀身上。叶白汀的第一步计划,也的确没有骗他,让他得到了些甜头,比如说一直想要的吃喝,或者想放出去给家人的消息……
吃到第一回甜头了,会想要第二回,第三回,之后越来越沉浸,越来越投入,越来越信...
任叶白汀,叶白汀自然也就能收拾他了。
叶白汀看得很清楚,这人可不和之后的相子安秦艽一样,虽有些自己的小心思,本性可信,可以为友,也可以是结同盟的伙伴,李克正不一样,他是条阴狠的毒蛇,你能让他得到好处,他甚至可以跪舔你,一旦不合心意,他是会背叛的……
叶白汀没杀李克正,他也没那本事,只是想借此机会,让此人自行‘操作’,调去别的牢房,别再挨着他,李克正却自信心莫名爆棚,没有听他警告,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不需要他再多嘴,做了多余的事,惹到了不该惹的人——
中秋的前一日,李克正死在了牢里。
像是中毒死的,被人惩治了,又像是单纯出了意外,吃饭噎死了,尸体有两天都没人来收拾,当天晚上就招来了老鼠苍蝇,臭不可闻,而第二天就是中秋。
他是闻着尸臭,过的中秋节。
诏狱氛围一向都不怎么友好,李克正是不是嘴花花叶白汀,有没有高声打扰到别人,各处邻居大半没什么意见,但他死了,一时半会儿没人收尸,耗子一队一队的来,臭的隔多远都闻得到,大家就有意见了,有些人开始骂,有些人猜到点什么,阴阳怪气叶白汀,就叶白汀安安静静不说话,像死人一样。
仇疑青:“我第一次跟你提起,狱中有人想要越狱——你可还记得?”
“记得,”叶白汀不可能忘,晃了晃腕间小金镯,“你给我戴上这个的时候。”
“确定此事存在,就是那个时间段。”
仇疑青回想:“当时我心中只有些模糊想法,感觉里面一定有人捣乱,但对方藏的太深,我的时间也不多,便一有空就去,次数非常频繁,疲累时,就在那个角落站一站,歇一歇,中秋当日也没落下,算是……陪了你一会儿吧。”
“我看到你抱着自己,蜷成一团。隔壁牢房有尸体,味道让人很不愉快,影响了你的胃口,你并没有起来吃东西。附近牢房里的人犯因为李克正的死,颇有怨言,对你很有些不敬之语——我有些担心你应付不了,便在角落里陪了一会儿。”
叶白汀歪头看过去:“看到我做什么了?”
有夜风调皮,打着旋与他擦肩,将一缕细发绕贴到唇边。
仇疑青伸手替他拂开:“你起初好像很难过,闷了很久,一动不动,后来可能是无聊,开始数经过牢房的老鼠,以自娱自乐,然后……悄悄哭了,似是想家了。”
叶白汀怔住。
他很少哭,就算被什么触动,与谁的故事共情,最多也是眼眶微热,绝不会哭出来,因为成年人的世界,所有人都很辛苦,他看得太多,看得太透,哭泣改变不了任何现状,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只会允许自己沉浸一瞬间,然后就要思考,怎样度过难题,怎样自我开解……
如果他没记错,也就是刚过来时的那段时间,因为环境的巨大落差,认知的打断重造,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全没有一丝熟悉……理智是理智,脆弱是脆弱,那个时候的消沉情绪无法抵挡,他的确哭过。
这么丢脸的事,都被仇疑青看到了?
仇疑青却似乎并不觉得他丢脸,回想往昔,眸底似乎还带着浅浅笑意:“你的头发被你睡的翘起来了,脸也脏兮兮的,可一双眼睛像被水洗过,掬着月光,很干净,很清亮,雾蒙蒙的,看上去很可怜,让人感觉……你很需要一个拥抱。”
“那个夜晚很长,有点冷,窝在墙角,双手努力环抱自己,都已经无法得到温暖,你盯着破损不堪的衣角,呆了很久,突然把镶的边撕下来,在腕间绑了个蝴蝶结。”
叶白汀记起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前身入狱后再没机会换衣服,身上穿的那一身经不住磨,已有损坏,可镶边却很精致,是那种泛着光泽的明亮...
布料,触感略硬,不到一指宽,他当时实在太想在陌生的环境里找到点熟悉的东西,便挽了个礼物盒子上随处可见的蝴蝶结,系在腕间,假装自己的遭遇不是什么苦难,而是上天赐予他的新生礼物。
仇疑青握住小仵作手腕,微糙拇指一下一下,轻轻摩挲:“蝴蝶结,很好看。”
叶白汀垂眸,看着对方握着自己的手,突然笑了:“你这哪里是只陪了一会儿,分明是看了整整一夜。”
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被别的邻居挑剔,是整个白天的事,起来百无聊赖数老鼠,是入夜之后,子鼠丑牛,老鼠这种东西,就是到了子时才会特别活跃,至于绑蝴蝶结……应该是黎明前后的事了。
仇疑青没说话。
“我记得去年中秋,狱卒给犯人们发了些月饼,但不是中秋当日,而是八月十六,我以为是狱卒们忙,自己过了节,才能想起我们这些犯人,”叶白汀看着仇疑青,似笑非笑,“所以这月饼,是你吩咐的?”
仇疑青:“也不是为你,是给所有人犯。”
叶白汀看着他:“你是在那个时候,发现我有可取之处的?”
仇疑青颌首:“一个罪大恶极的人犯,不应该是你这样子,你既有此才华,也不应该被埋没。”
“所以是你故意给了机会,将我牢房调至外侧,离大门最近的地方,更方便我观察,看看我到底有什么本事,还给我安排了左右两个新邻居……”
“嗯。”
“我套路申姜时,你是不是就在旁边?或者一直都知道?”
“是。”
“所以我真的是被挑中的……”
“原本并未对你有多大期望,不想你给出了这么多惊喜,于验尸推案一道这般擅长。”
“相子安和秦艽也是你考察好的人?”
“诏狱人犯太多,的确该减压,之前懒政需要重塑规则,否则北镇抚司再有钱,也养不起这么多人。”
“所以给我特殊身份和令牌,也是早打算好的?”
“这倒不是,”仇疑青眼神微深,“因对象是你,才有了这特殊例外。”
诏狱是什么地方,想要出来,总是要付出大代价的。
叶白汀垂眸,原来所有的相遇和机会,都是设计好的……但感觉还不错。
月辉倾洒,桂花酒不醉人,人也要自己醉了。
他晃了晃酒盏,歪头看仇疑青,月亮在他眸底掬出一汪湖水,笑出涟漪:“你老实说,那夜到底看了我多久,是不是当时就对我心怀不轨了?”
“看是看了很久,心怀不轨,却谈不上。”
仇疑青回想当时心情,试图用更精准的言语描述,却发现找不到很合宜的词藻:“大约……只是觉得你很有趣,有些好奇。”
可好奇,就是对一个人目光追随的开始,目光追随,则是一段情爱的开始。
当时他还不懂得这个道理,如果知道……
仇疑青闭了闭眼。
他当时最过分的表达,就是送那个小金镯,亲手在里面刻下的‘汀’字,对小仵作的态度,大部分是下意识的关注,下意识的靠近,下意识的撩拨,真正察觉到时,内心情感已经磅礴喷涌。
他曾想过压抑,试过远离,可惜都没有用,有些人的美好,就如同今夜月光,明亮皎洁,无处不在,让你见之不忘,不见狂思。
叶白汀伸手,抚上他的脸:“若我过了上元节,还是一直不明白,你会等多久?”
“等不了多久。”仇疑青握住他的手,轻吻他手背,“我可能会疯。”
手背微痒,似羽毛拂过,心都跟着软了。
叶白汀看着仇疑青深邃眼眸,慢慢明白了,其实并不是怕他威胁,怕更丢脸,仇...
疑青才说这么多,这段过往于仇疑青来说弥足珍贵,他自己也很想分享。
没准这个主意打了很久了,一直苦无机会,偏偏今夜自己问了,他当然要抓住。
叶白汀握着仇疑青的手,与他十指相扣:“这么喜欢我啊?”
仇疑青声音融在风里,微深:“……嗯。”
“喜欢多久?”
“那得看我活多久。”
叶白汀心跳有些快。
他双手环住仇疑青脖子,把他拉近,与他额头相抵,声音很轻很轻:“那余生漫长,还要请指挥使多多指教了。”
谢谢你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陪伴在我身边,谢谢你不辞辛苦,给了我这么多抚慰和温暖,谢谢你在过往的时间里,一直都在,谢谢你……许我未来,共我白首。
可能你不知道——
你在我心里,也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