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珠,冬珠,风平,你们三个也来折几个纸锭。”齐阿奶分几张黄纸放桌边,说:“也不知道你爹能不能找过来。”
海珠和冬珠放下手里的活儿,洗净手上的鱼腥味,擦干了手一人拿过一张质地粗糙厚实的黄纸,学着齐阿奶的动作将黄纸折成一个银锭子的形状。
“等禁海期结束了,我们回去给我三叔补喜宴的时候去看看他。”海珠抬头望一圈,说:“指不定我爹心急已经过来了,可能就坐在桌边看着我们给他折纸锭。”
被她这么一说,其他人也抬头四处张望,空椅子上好似坐的有人,门口好似站着人,墙边、檐下、院子的角角落落都有可能。“他”之前可能在看齐阿奶和齐二叔细致耐心地折纸锭,可能蹲在冬珠对面看她吭哧吭哧收拾鲣鱼,可能站在风平旁边摸他的头。
风平突然抽噎一声,他瘪嘴四处瞧,带着哭腔说:“爹,我长高了,也长胖了,我会烧火,会打算盘,会数数,还会认字背书。”
齐阿奶眼睛一酸,咬紧了牙才让自己笑出来,应和道:“你爹都知道,你可别哭,你爹那个自私鬼估计天天在我们家里转悠,你哭了他可得意了,出门跟别的鬼炫耀他儿子想他都想哭了。”
风平想象了一下,抿着笑了,他抹掉眼泪继续折纸锭。
院子里的人都沉默下来,纸锭一个个摞在一起,慢慢堆满了一筐。
夜色漫进小院,齐老三点亮灯笼,从巷子里吹进来的风带着黄纸特有的烟气,他拎起大竹筐,带着四个侄子侄女出门。
海珠拉着潮平,一行五人踏着夜色来到海边,一张斑驳的黑纸灰迎面飘过来,海边亮着一簇簇火光,明明灭灭,如海上星星点点的亡魂。
齐老三选了一处空地,放下灯笼徒手扒个沙坑,他拿起一个纸锭放灯笼里引燃,引燃了就松开,随它由海风带走。
一个个带着火光的纸锭翻滚着被风吹远,他盘腿坐下,坐在海风里说:“过路的吃点喝点就行了,别跟我大哥抢,剩下的是我们烧给他的,他大老远过来一趟不容易。”
海珠拿起一个纸锭引燃丢进沙坑,冬珠跟风平相继拿起纸锭投进火坑里,火苗在海风里拔高而起,潮平蹲的太近被冲得后仰,他摔了个屁股墩。
“大伯,我是潮平,不是我二哥。”潮平捧两个纸锭扔进火堆里,他嘀嘀咕咕说:“我二哥比我高,不过我俩长得像。”
冬珠咬住嘴唇默默掉眼泪,她努力压住哭意,不让其他人听出不对劲,鼻涕流出来也只是借着转身的动作默默擦掉。如果她爹真的找过来了,她希望他不要去红石村,住在那里的人跟生活在齐家湾的人已经没关系了。
火光跳跃,风里传来哭声,苍老的哭声应该来自一个母亲,她在哭她丧生大海的儿子。
一筐纸锭见底,最后一个扔进沙坑,沙坑里的火苗渐渐弱了下去,慢慢只剩下火星藏在纸灰下。
“我们回去了。”齐老三站起来,他望着海面,月光落在海上,
青黑的海面缀着星星点点的光,像是天倒过来了,星星落进了海里。
“爹——”远处不知谁喊了一声。
风平抽起鼻子,他抿着嘴两颊发酸,张了张嘴发不出声。
冬珠也喊不出来,思念都压在心底。
“走了。”海珠一手牵一个,“三叔,你把潮平抱起来。”
一行人带着一身的火纸味回家,走进巷子里,家家户户的门外都放着三碗饭,齐阿奶也蒸好了饭,扣在盘子里放在门外,这是敬过路的亡魂。
至于自己家,桌上摆着一只蒸鸡一只蒸鱼和一碗粉,齐老大喜欢吃粉,不喜欢吃米饭和粥。
“吃饭了。”齐阿奶端菜上桌。
*
码头的另一端,秦荆娘拎个竹篮拉着平生走出村子,迎面遇到几人带着一身香火味回来,两方人互不打扰,各走各的。
“娘,我爹不高兴。”平生提着小灯笼往回看。
秦荆娘拉着他继续走,她知道男人跟过来了,有他壮胆子她也不害怕走夜路,她选了个空旷的地方扒个坑,点燃了纸锭让平生跪下。
“你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他也不知道你长什么样,你们父子缘浅,但没有他就没有你。”秦荆娘看着跳跃的火苗温声说,“每年的中元节你记得给他烧纸,他叫齐兴,你喊一声,告诉路过的,这是有主的。”
平生往后又看一眼,转过头望着火光轻声喊了声爹,眼泪也跟着流出来。
火光渐灭,秦荆娘站了起来,她拎着竹篮拉着平生跟着前面的脚步声往村里走。
夜里,她闭着眼跟闷不吭声的男人说:“平生若是连亲爹都忘了,你就不担心你百年后他也这样待你?”
于来顺不吭声,过了片刻翻过身,说:“等平生长大了,中元节让他一个人去烧纸,或者跟他姐他哥一起。”
秦荆娘默然,他也不吭声。
“好。”她轻声应了。
……
天明,齐阿奶起床先收捡摆在堂屋里的鱼鸡和粘稠的粉,夜里不热,鸡和鱼还没坏,放锅里多蒸一会儿也能吃。她开门端起放在墙根的三碗饭,倒进泔水桶洗了碗就开始做饭。
心意已尽,一觉醒来,活人还要照旧过日子。
抹了盐的鲣鱼用水桶压了一夜,多余的水分都压出来了,海珠起床后喊上冬珠和贝娘,三人拉着木板车去海边,她打桶海水拎回来,冬珠和贝娘留在海边撬蚝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