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咸临,帝京。
“您真的不后悔吗?”
谢秀衣居于高高的祭坛之上,面对着下方乌泱泱的人群。站在这个位置上只要她有心便能将任何一人的表情收入眼底,但若极目远眺,那一张张或是麻木或是鲜活的脸庞便会在视野中化作无关轻重的戏台帘布,朦胧而又模糊。谢秀衣有时会想,那位曾经追随五毂国大巫的贤者究竟看见了什么,想到了什么?才会在建造祭台与天音塔时选择了这么一个“愿观者清,无睹者漠”的角度。
而站在祭台上的人,在百姓们的眼中又是何种模样?其面目究竟是清晰,还是模糊?
“休得多言。”谢秀衣阖目浅笑,她温淡柔和的眉眼几乎看不出来言辞的厉色。她微抬下巴,静侍在她身后的将士便捧着一个黑金木匣走上前,神情肃穆地将其放在祭台上,随即调转木匣的方向,朝着聚集而来的百姓打开了尘封百年的木匣。
木匣打开的一瞬,内里漆黑如子夜般的断刃竟好似吸收了大日的辉芒,于匣中流淌过一丝金红的霞光。亲眼目睹这一幕的百姓们不由哗然,交头接耳的人们不禁噤声,原本还有些嘈杂的人群逐渐安静了下来。
那尘封在天音塔内足有百年历史的司命刀,再次显露在世人面前时却仍旧锋利雪亮,刃身不见半分锈蚀的痕迹,刀尖溢散着霜冷的白雾。寻常刀剑绝无可能数百年不蚀,但在场众人皆无一人质疑司命刀的来历。
“取未央为色,见天光而熹,经年不锈,刃藏霜意”,供奉于天音塔上,毫无疑问,这便是咸临国传承至今的重宝之一。
谢秀衣颔首示意,另一名将士便捧着她早已拟定好的檄文走至大众跟前,大声念诵谢秀衣以“文常侯”之名书定的诉求与冤屈。
祭台下的百姓本是前来看个热闹,毕竟他们对仅有声名而不见其面的“文常侯”并不熟悉。但听见文常侯自请司命刀竟是为皇太女平反时,本已安静下来的人群又是一阵骚动,不少人都露出了惊愕的神情。
皇太女被定罪已经是数年前的事了,当时咸临国门大破,皇太女不知所踪。百姓们惶惶不可终日,是非黑白自然都任由朝堂粉饰。当时的“宣怀王”连下三道罪己诏,看似谴责自身实际字字句句都说自己“教子不严”,将咸临败于大夏的罪责扣在了生死不明的宣白凤头上。那时的“宣怀王”对百姓而言仍是一个温厚仁慈的君主,因此民众们对罪状虽有疑虑,却也不敢妄自言语。
毕竟平民百姓的诉求很简单,若不是真的走投无路活不下去,鲜少有人敢于质疑自己的君主。
但如今,文常侯毫不犹豫地揭开了这面政治的遮羞布。
谢秀衣很少写这么长的文章,她在文坛上向来以中肯客观、鞭辟入里而闻名于世。但这篇檄文,谢秀衣罕见地用了极其辛辣的言辞,没有卖弄才学的引经据典,只将残忍的政治鲜血淋漓地摊开在天光之下,就连懵懵懂懂不识字的孩童都能隐约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她将那些本该扫进故
纸堆中的陈年旧事翻出来一一论述,将世家与皇权的博弈、贵族对平民的剥削解释得清清楚楚。她陈述皇太女的所作所为,又剖析她为何会沦为“罪人”。一桩桩,一件件,锋利的言语如利剑般劈开世人浑噩的头颅,将惊雷之声塞入。
檄文很长,念诵檄文的将士也不止祭坛这一处。城池各方都有谢秀衣安排的人手,五人为一组的将士分散于城中,对全城百姓念诵这篇檄文。
所谓阳谋,便是明知是局也无法不入。
宫中的贼子坐得住,那些白纸黑字被写在檄文上的人,又如何坐得住?
“咄”,谢秀衣听见了箭矢破空之声,脆弱的纸张被箭矢洞破,而后,系在她命魂上的丝线便断掉了一根。
谢秀衣听见了百姓哗然的惊呼,听见零落在人群愤怒的叱喝。念诵檄文的将士倒下了,但他身后的同伴很快便取出新的檄文,就着他戛然而止的部分继续念诵下去。
这一箭便如同落入滚烫油锅中的沸水,让人群噼里啪啦地炸成了一团。
等到那些蝇营狗苟之辈从怒发冲冠中回过神来,这才悚然惊觉自己中了计。即便有聪明人立刻反应了过来,也阻止不了其他蠢货杀人灭口。于是,这灭人口舌的一箭,反而奠定了言语的真实,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咔嗒”,谢秀衣推倒了“棋盘”上的棋子。
熹微的天光照落在谢秀衣的身上,她低垂着眼睫,看着被叆叇浮尘模糊了的光影,不禁回想起那些零落在记忆中早已陈旧泛黄的往事。
谢秀衣记得自己刚刚入宫成为皇太女伴读的时候,当时皇后西去,后位虚悬,太女还尚且年幼,后宫中的暗流是说不出的险恶汹涌。
那时有一位颇为受宠的后妃仗着自己怀有身孕,不忿宣白凤成为太女,其族又是谢家的政敌,于是便拐弯抹角地欺压太女的伴读,意图借此膈应宣白凤。其余妃子为了讨好她也纷纷效仿,行事毫无顾忌。毕竟在宫中贵人看来,哪怕她是谢家嫡女,那也是皇族的仆隶。
彼时的谢秀衣恭顺谦和,对那后妃处处礼遇,明面上行着捧杀的伎俩,背地里她却算计着要这后妃毁容丧子,永失圣宠。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为了让猎物落入陷阱,谢秀衣能忍一切常人所不能忍。无论是言语的挤兑还是挑刺般的责罚,她都心态平和地逐一受之。但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总会闯出一个愣头愣脑的太女,每次都毫不犹豫地挡在她的身前,替她挡下那些明枪暗箭与无理的挑衅。
皇太女可真碍事。年幼的谢秀衣并不感激,她清楚自己的示弱是为了削减之后的嫌疑,皇太女的好心在她看来不过是多管闲事的无用之举。
但就在目的即将达成的前夕,皇太女突然拽住她的手,凝重道:“不管你想做什么,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计划被堪破了?还是皇太女对她的阳奉阴违早有疑虑?谢秀衣微笑,无论对方知道什么,她也拿不出任何足以摆在明面上的证据。
因为谢秀衣从不做下毒
陷害收买之类的下乘之举,她玩弄的从来都只是人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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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棋盘中的棋子会有什么结局?谢秀衣并不在意。如果有必要,她自己也可以是棋。
“秀衣,人命不是棋子。玩弄人心之人终有一天也会被人心所噬,我不希望那是你的结局。”皇太女自己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但她握着谢秀衣的手却有一层粗糙的老茧,与天生体弱故而被家族娇养的谢秀衣相比,也不知道谁才是地位更高的那个。
谢秀衣后来才知道,宣白凤实际根本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她只是凭借着野兽般的直觉察觉到了欲燃的苗火。宣白凤拽着谢秀衣拦下了被宠妃推出来固宠却又时常被其打骂的宫女,收缴了她手中的番毒,在宫女声泪俱下的控诉中找到了她被宠妃杖刑后奄奄一息丢出宫外的对食,然后是别宫妃子安插过来的线人、即将被送往寺庙的年迈嬷嬷……谢秀衣被迫跟着宣白凤跑了大半个皇宫,看着她一颗颗地拔掉自己费心埋下的钉子。
“你有这才能却用来害人实在太可惜了,以后你便跟我做些正事吧。”宣白凤揉着她的脑袋叹了口气,之后便给她安排了整顿内廷的活。
那本是皇后应该操持的内务,但当时后宫内地位最为尊崇的便是皇太女宣白凤,整顿纪纲几乎成了刻不容缓的事。谢秀衣被宣白凤使唤得脚不沾地,再回头时,却发现那嚣张跋扈的宠妃已成了昨日黄花,即便生下了孩子,也没能在如日中天的皇太女面前抬得起头。
如高天旭日般夺目耀眼的皇储,明明年纪也没比她大多少,却总是像娘亲一样牵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告诉她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可惜啊,白凤。我终究还是无法成为你的。”
即便继承了皇太女的“遗产”,谢秀衣也无法成为“宣白凤”。
将士念完了檄文的最后一字,谢秀衣的回忆也戛然而止。她抬头,看着天际那越发浮薄虚幻的天光。
“诸位——”谢秀衣环顾四周,略微的停顿后,她缓缓道,“我名谢秀衣,太女之伴读,定疆军之谋士。”
她没有提“文常侯”这个在宣白凤失踪后才得来的殊荣,不过无妨,“定疆军”的名号已经拥有足够的分量。
经年累月的口碑积攒之下,如今的定疆军在百姓们的心中就是守护神一般的存在。
——持棋,落子。利用自己所能利用的一切。
“吾主白凤,承天之祜,继太女之位三十余载,勉之不已,日夜不懈。”谢秀衣的声音无论如何拔高,听起来也仍旧纤细,可她的话语落在他人耳中,却显得如此温柔有力,“对外,她贵为千金之子,与边关将士同进同退,镇守边关十余年;对内,她勤政爱民,励精图治,知人善用。虽承天命于社稷飘零之世,
() 却无一日因荣华而忘国之忧耻。”
谢秀衣嗓音不大,
但周遭却安静得针落可闻,
这让她的每个字句都掷地有声,稳落清晰。
死寂一样的静默中,谢秀衣深吸一口气,稳稳地吐字:“我……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