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声钟鸣击碎了这个平静喜乐的夏日夜晚。
以圣路易教堂为圆心,四周居民区的灯火一盏盏亮了起来,迅速地波及扩散至整个帝星。
“刚刚那是……刚刚那个钟声是怎么回事?!”本打算入睡抑或已经睡下的帝星公民们都瞬间清醒了。
“十八声钟鸣,怎么会?!一定是今晚的敲钟者搞错了吧?陛下一个月前还好好地和大家一起庆祝战争胜利……”
“开什么玩笑,这丧钟是可以随便敲的吗?!”
深沉的夜幕中,帝星沸腾了起来,但这一切都与雷尔夫无关。
这只双黑的雌虫只是愣愣地抱着皇帝渐渐失温的身体,仰头看着头顶的那片星空一言不发,眼角的泪水都已经干涸。
直到远远等在一旁的艾利克一行虫将飞行器驶到他的面前,他才缓缓抱着皇帝起身,坐上飞行器返回皇宫。
他和陆琛之前进行星际旅行的那个飞行器则被停在了沙丘上。以雷尔夫现在的精神状态,没有虫敢放心让他亲自驾驶飞行器。
飞行器前端的远光灯如热刀切黄油般划过夜色。雷尔夫轻轻将怀中仿佛陷入沉睡一般的皇帝脸侧的碎发别至耳后,飞行器前座隐隐传来艾利克和先知查尔斯星网视讯的谈话声。
“今晚圣路易的钟声是怎么回事,查尔斯大主教?”艾利克的声音听起来疲惫而悲伤,“教会是从哪里得知这个消息的?您知道吗,这个钟声把我和陆之前安排好的计划全打乱了……”
“教会并不知道这个消息,殿下,”查尔斯苍老的声音微微颤抖,通讯器中夹杂着钟楼顶层的晚风呼啸的声音,“是我亲手敲响了今晚的丧钟。”
“我【看到】了星星将于今夜坠落,殿下,”看着钟楼下逐渐亮起连成一片的灯火,年老的先知轻轻说道,“如果您一直拿不定主意何时告诉国民们这个消息,也许今晚就是开诚公布的最好时机。”
“全帝国爱戴着那位陛下的国民们如果知道自己因上层为了维护帝国的稳定选择隐瞒消息而错过了送陛下最后一程的机会,他们一定会心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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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了和查尔斯的视讯,很快艾利克的通讯器再一次响了起来——皇帝去世的消息已瞒不住,今晚他怕不是有得忙了。
在艾利克挂断又接起、断断续续的通话声中,灯火通明的皇宫出现在飞行器的舷窗外。
驶入皇宫大门,飞行器没有停歇,直接飞至冬宫门口。威廉和一群侍从正等候在那里——提前知道自己死期的皇帝早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就连葬礼的流程都是他自行制定的。
拒绝了侍从的接手,雷尔夫亲自为皇帝更换好一身简洁的纯白色的礼服,将他轻轻平放在提前准备好的、围满了白色玫瑰的冰棺之中。
冬宫中冷气逼人。屏退了所有侍从,不断溢出着流动冷雾的冰棺旁,雷尔夫抱膝靠着棺壁缓缓坐下。
冰棺中被玫瑰环绕,双目
禁闭、双手交叉放于小腹的皇帝似乎只是睡着了一般。根据皇帝生前的要求,他的身上没有任何饰品,只有脖颈上挂着那枚穿着银链的银色哨子。
“真希望某一天您能再次吹响这枚哨子,陛下……”空无一人的宫殿中,雷尔夫摩挲着中指上的银戒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如果是您的召唤,哪怕是六尺之下,碧落黄泉,我都会为您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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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在冬宫停灵的这一个月,雷尔夫就一直呆在这座宫殿。他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纷纷扰扰,只想陪着自己的挚爱走完最后一程。
等为期一月的停灵结束,八匹白色骏马运送包裹着印有皇室设计一新的红白玫瑰家徽的旗帜的灵枢前往陵墓。一路上,道路两旁满是一身黑色服装、胸前佩戴白花前来相送的帝国民众,整个帝国的娱乐活动都于今日暂停,说是全民缟素也不为过。
与前任皇帝下葬那天一样,这天也应景的下起了小雨。
如果按陆琛的要求,他应该会在走完葬礼流程后便将这具身体捐献给帝国研究院用于解剖研究的。但在他离世后,本来面对皇帝时答应得好好的皇室和帝国研究院顿时就变卦了——
哪怕是最热衷于研究的研究员,都不想看到这位为帝国付出生命的年轻皇帝在死后身体会被分解得七零八落。
于是,皇帝被按照帝国领导者的最高规格下葬。
皇家陵园挤满了前来吊唁的虫。因来者太多,甚至连给每只虫撑伞的空间都没有了,最后所有在场的虫族便都默认放弃了打伞,任由越来越密的雨水将他们浇透。
先知查尔斯亲自出席并主持了这位皇帝的葬礼,雷尔夫则在念诵完葬礼祝词后放飞了白鸽。
那鸽子脱离了他的手,在雨幕中围着皇帝的灵枢盘旋了几圈,便振翅飞向天际,再也寻不到踪迹。
一切仪式结束,在乐团和唱诗班演奏的轻柔的安魂曲中,这位自曙光帝国建国起任期最短的传奇皇帝永远地沉眠于六尺之下,并不华丽的墓碑被送葬者们奉上的沾满雨水的白色花朵覆盖。
面对前来寒暄慰问的宾客,伫立在皇帝墓碑旁的雷尔夫全程沉默。除了偶尔的点头回应,他看起来宛如一尊凝固的塑像。这只雌虫曾经的伶牙俐齿似乎与那位皇帝一起被埋入地下,变得寡言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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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结束后,雷尔夫便向军部请了长假,把自己关在了那座四处遍布着他和陆琛的回忆的天文塔。
每晚雷尔夫躺在那张残余皇帝身上玫瑰香气的大床上入睡,但当他被噩梦惊醒时,身旁却再没有那位轻声安慰拥他入怀的陛下。
现实太苦。无尽的回忆填充了他的大脑,曾经的那些甜蜜的日子拉着他坠入幻觉的牢笼,无法脱出。
最后,是雷蒙德强行闯入天文塔的大门,在卧室床上被堆叠成山的皇帝的旧衣中翻出了蜷缩成一团的雷尔夫。
此时,这位自皇帝去世后便消失在了公众面前、自我囚禁的帝国前
皇后已经瘦得脱了相,
对外界的反应也变得无比迟缓。
完全失去求生意志的他的生命似乎很快就要燃尽,
追随那位陛下的脚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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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医疗室。
“……你现在这副样子让我后悔当初将你送到那位身边的决定,雷尔夫!”这位帝国首席财政大臣痛心地看着自己年纪最小的雌子,摇晃着他的肩膀试图让他振作一点,“如果看到你现在这副样子,陆琛绝对不会开心的!!”
“……”耳旁出现那位陛下的名字,手背上插满输液针头的雷尔夫沉默着,垂下的双眸微微颤了颤。
突然,就在这时,雷尔夫手边的星网通讯器屏幕亮了起来,传出收到信件的提示音。
“?!”雷蒙德眼中刚刚还毫无生气的雷尔夫突然整只虫都从躺椅上弹了起来,因动作太大手背上的针头全部脱落,留下淡淡的血痕。
雷尔夫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光屏上显示的那个发信虫的名字,拿着通讯器的手微微颤抖着。
因为激动和身体的虚弱,他用手指滑了好几次才将那封邮件点开。
——那个收信提示音,是他为陆琛设定的专属音效。
这是一封来自逝者的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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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件被点开,里面是一个视频文件。雷尔夫点开视频,终端光屏上出现了一个纯白色的空间,陆琛坐在一架银色的钢琴前,看向镜头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这是一封定时信件,雷尔夫。我把它设定在你的生日当天发送,虽然生命悠久的虫族没有过生日的习惯,但我还是想要在你的诞生日给你一个惊喜,”轻轻敲击了两下黑白琴键,陆琛语气轻快地说道,“之前你不是一直因为我为莱因哈特弹奏了两首钢琴曲却只给你一首而耿耿于怀吗?今天借此机会我为你补上,希望你能喜欢这首曲子……”
修长的手指在黑白键上舞动,如清澈溪流一般的钢琴声回荡在空无一物的空间中。看着镜头外的雷尔夫,陆琛开口清唱:
“当我闭上双眼时,仍能回忆起你第一次吻我的景象;
如今在我想要哭泣的时候,我会将你作为围筑在我四周的城墙。”
下一刻,镜头中的场景变换,变成了他们一起在帝星下城区时视察时的景象,画面中雷尔夫和陆琛并肩站着,身后是在夜幕中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
“来自民众的反馈回荡在耳畔,青石板路上我们相视无言;而此时我的双脚伫立于天堂的入口,等待神明的手指引我前行……”
视频画面再次转换。新年晚宴上他们相拥着跳舞,最后停驻于槲寄生花环之下。
“这便是我,沉溺于第一次彼此抚摸的瞬间;
我不知道这份爱会否终有一日消逝,但所幸还有爱的奥秘永留心间……”
随着皇帝如讲述故事一般娓娓道来的歌声,无数他们曾经相处的片段在这个视频中闪回。
从初识到一起进行最后
的星际旅行的片段,第一次一同看日出、第一次同床共枕、第一次一起下厨……无数关于他们的第一次被记录下来,伴着歌声再次出现在雷尔夫的眼前。
“这是,陛下您什么时候拍下来的……”
雷尔夫愣愣地看着这些视频片段,感到自己早已干涸的泪腺再次湿润起来。
视频的最后,画面重新回到了那个白色的空间,琴前的皇帝还在轻轻地唱着。
“现在黑鸟落在了我的肩膀,故事也终将迎来结局;”
这场爱情早早地无疾而终,被悲伤的河流填满;
把你的手抚向我的额头吧,直到我最后一次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