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祭品?()
如果没有后世人语焉不详地关于伯邑考故事的回忆,没有人愿意第一时间想到这个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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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文王的长子,哪怕在历史上并没有留下太多关于自己的回忆。他的身份却已然足够重要,足够听者在认知到他可能命运的刹那齐齐皱起了眉。
不论如何,在册封一位父亲为方伯的盛大仪式上,献祭掉他视为继承人的长子,都是一件值得人困惑不解,胆战心惊的事情。
许仲琳这回是真的全然没有先前反驳回击的神气了。小说家看了看天幕,再想想自己之前被“暴露”出来将要描写的剧情,闭上眼浅叹了一口气。
还不如历史上的真实也如他预设的剧情那般发展呢。
他带着点说不出来的复杂滋味暗自嘟囔了几句,烦躁地搓了搓自己的指尖。
被暴君摆在明面上的迫害,此刻竟然显得比因为自己的“喜事”而要付出牺牲,来得轻松太多了。
【“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
孔颖达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原句的出处:《易经》的艮卦。
这位曾经的秦王府十八学士,奉命编纂《五经正义》,成功整合了前面混乱的南北朝以及隋朝过于仓促的大一统后依旧未曾达成统一的纷杂经义解说,唐初最著名的经学家,沉默着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他对于艮卦的注解,是将其视为八卦中“山”的代表,其意为停止。
而显然,后世人并不怎么赞同。
【艮字在甲骨文和金文中的字形,是上面一只向左瞥视的眼睛,下面一个面向右边站立的人形。段玉裁称呼其为“若怒目而视”,而高亨也同意这样的说法,认为它本意实则该是“顾”,是回望的意象。
那么,在《易经》这种成熟年代和甲骨文没多大差距的书中,它选用的意思,大概还是,“痛苦而愤怒地回首凝视”吧。】
天幕一如既往随着后世人的讲述,展现出了那艮的甲金字样。让首个注解为停止的孔颖达也跟着拧眉思索。
他是经学家,但是对于训诂学也称得上有所造诣。从后世人的眼光来看,他是第一个确定了训诂这一术语,并且进行了对其研究对象的划分,使得传统训诂学概念真正形成的人物。
所以当最原始的研究资料放在他的面前,他到底没有第一时间对自己的成果被推翻的情绪,只沉静并专注地陷入了对其的研究当中。
“好像……确实比停止更准确一点?并且这一段的卦爻辞确实也和停止没有什么太大的关联……”
【所以,基于这样的认识,《翦商》中对于这一卦的解读,很有文学性的风格。
走在庭院中,却再也看不见那个人。
看着伯邑考的背部被剖开,因为当时的“菹醢”要先肢解,再选用一些肉质较好的部分剁成肉酱——那除了献祭所需,到底还是要给人食用的。
回想起的,是看着
() 那个人的脚被砍掉,是看着肠子被抽出的时刻,人牲的腿随之抽搐,直到最后腿不再动,心脏也停止跳动。
得先从背部剖开,取出肌肉组织后放在一边,再掏出心脏,用火烧烤作为燎祭。
当屠剥到面颊的时候,想到了什么说错的话呢,所以心里才觉得后悔啊。
最后把头也砍掉。】
刘启顺着天幕的话语,终于停下了手中安抚孩子的动作,抬起了眼。
大汉的皇太子如今尚且还没有登上皇位,但是足够耐心的棋手从不会太早暴露自己的内心,尤其当刘启确确实实不太担忧自己的地位:早在多年前天幕第一次到来的时候,他就认清了这一事实,他本人外加刘彻刘病已几代的资质,足够他爹被满足,认为不需要再另加竞争对手了。
与其和他爹开展没必要的斗智斗勇活动,还不如安安分分待在宫里看看他新出生的小儿子:彻儿这次的到来依旧有些晚,从齿序上不占优势。但王娡这回是他的正妻,嫡子的名头,到底还是能够压住大臣们的异议的。
只是他这个当爹的宠爱自然不可或缺,这样才能让刘彻和前面几个哥哥相较起来年龄上的劣势微乎其微。
刘家人的个性里,是颇有些爱则欲其生,恨则欲其死的。于是当刘启真情实感,下定了决心要给刘彻铺路的时候,自然也不比未来的孝景皇帝临死前的安排来得差劲。
更何况他是真喜欢彻儿这孩子,不管他未来的赫赫功绩,光是眼下的相处就越看越喜欢的那种类型。
所以当天幕再次出现的时候,身边坐着爱妻,环绕着几个漂漂亮亮的女儿,手里还逗着一个刚刚睡醒的儿子的人生赢家,在知道讲的是过往而非未来后,甚至只平静地瞥了几眼,提起的热情程度还没继续和老婆女儿聊天逗儿子来得高。
——当然,在真实商代的残酷暴露出来后,刘启真的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把最起码女儿儿子给带到偏殿去。
王娡的性格他心里门清,事实也确实证明他精明能干的太子妃哪怕因为出乎意料的残忍而皱起了眉,面上出现更多的也是介乎于不忍和厌恶之间的神情,什么害怕恐惧根本没什么可能性。
大女儿性格年纪最长,性格也比较外向,此刻看着父母,表现也还能端得住,只是下意识牵住了母亲的衣角。
而两个小女儿——刘启不想这样形容,但事实是他脑子里第一个蹦出来的词叫做灾难——大人面对这样的场面尚且倒吸冷气,还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小孩能表现得多出色呢。
于是一个抱着王娡,一个挤进刘启怀里,夫妻两个瞬间陷入焦头烂额地哄孩子事业。甚至本来好好的刘彻——天,他刚出生多久,能听懂人说话没有——受到姐姐们的情绪渲染,也跟着有点要抽泣的冲动。
好吧好吧,哪怕你未来是千古一帝,当你是个婴幼儿的时候,情绪依旧不是能受控的。哪怕你未来是享誉千古的明君贤君,你儿女被吓到掉小珍珠的时候,再慌乱也是要自己哄的。
刘启就这样
苦哈哈地开始哄孩子,但哪怕他说了不少遍“要不要把你们带到偏殿去,我们不看这天幕了”这样言论,三小只都坚定表示不需要——刘彻倒好处理,他姐姐们情绪稳定下来后,他也就跟着不闹了。
……这都叫什么事啊,孩子咋在这时候表现出来得性格随亲爹亲妈呢。
刘启称得上一半头疼,一半或多或少有些骄傲自豪地这么想着。值得庆幸的是孩子们并不难哄,一个个缩在父母怀里时不时从指缝间看一眼天幕,只需要两人间或着给予一些安抚。
所以当天幕发展到这一步时,刘启才抽得出一些心神去看。
说实话,哪怕是以伯邑考本人遭遇之凄惨,文王目睹全过程之不幸,也很难真正意义上全然打动孝景皇帝那颗仿佛天生就对残酷有些过敏的心。
直到那句“想到了什么说错的话呢”,他才第一次认真感知到了那种被触动了的情绪。
——人的情绪,说到底不过是这种极易被具象化物体所拨动的东西。过于超脱认知范围的痛苦,只会如空中楼阁般虚浮,直到那真切的,近距离的失去,才足够击溃一个人所有的防线。
目睹着伯邑考被献祭的周昌,恐怕直到最后,直到脑海中都开始倒流回忆的时候。才真正作为一个父亲,被切实击倒,再清楚不过地认知到,他永远失去了一个可能从小期望着长大,足够成为他的骄傲和依靠的孩子。
……刘启默然将手臂收紧,迎着身边王娡的目光,眼神飘移地将她和孩子们都搂进自己的臂膀。
【伯邑考的死,对于整个西周高层来说,可能都是一次巨大且无比沉重的打击。
不说上面提及的艮卦,包括传世文献中大多公认和长子有关的震卦中,周昌的痛苦和挣扎都在《易经》卦爻辞的表述中淋漓尽致。
这个不幸的占卜家,可怜的父亲,在经历了这样的噩梦之后,只能逼迫自己将长子的逝世确实看做一种对上帝的献祭。于是他将关于长子的记录重又占卜,将吉凶祸福悉数载入,寄希望于将其纳入《易经》天人观的整体逻辑之中。
他尚且没办法全然否定商人宗教的全部理论,于是他只能逼迫自己相信,也许经由长子的牺牲,诸神会因此开始更加青睐周族,也许他们不会再庇佑纣王。
也许正如对于这个结果深表满意的纣王所说所想的那样:周族为商朝的先祖诸神贡献了足够分量的祭品,还一起吃下了祭肉,他们一定会得到来自神灵的赐福。
周邦正在从蒙昧走向开化,从落后走向文明。他们在商人统治的天地秩序中终于找到了属于他们的位置,这一点是值得所有人高兴并且引以为傲的。
——至少周昌必须这样逼迫自己相信。】
自欺欺人。
这是天幕一番近乎强词夺理的语句之后,大多听众脑海中最先冒出来的词汇。
可是那并不是后世人自己真心的观点,所有人都能透过那神神叨叨,完全背离文明社会常识和直觉的宗教理论,看出它这般说辞的真实用意
。
它试图阐释文王当时的心境,讲述周昌当时的思考。
但这样的思考难免过于沉重,仿佛连空气都带着凝滞的压迫感,让人几欲喘不上气来。
这确实是在自欺欺人。一个对于自己长子命运无能为力的父亲,企图将儿子的惨剧粉刷上一层璀璨光辉,用以慰藉生者内心悲怆的自欺。
而这样的沉重,在意识到这样荒谬谎言的背后,支撑其运行的是一整套完整的宗教逻辑后,更多了几分无力的茫然。
整个故事中,最骇人听闻的关节,其实不过在于所有人都能够清晰认识到。周昌如果这样思考,是全然正确的。因为纣王——帝辛必然是这样思考的。
他们面对的不仅仅是一出因缘巧合的悲剧,是一个时代阴暗面的血腥与残忍。
而天幕还在继续娓娓道来。
【而文王新任的继承人,他的次子,未来的武王周发,在他继位后的短短数年,他便攻灭了殷都,那场决定了王朝更替命运的以少胜多的牧野之战随之名扬千古。
但实际上,他始终对于翦商事业保持着一种高度紧张的态度。
在他成年后,也许是年少之时曾经跟随父亲经历了殷都的残酷之旅,亦或是目睹并参与了长兄死亡的仪式,周发一直罹患有严重的焦虑和精神障碍。在他不算漫长的后半生中,他一直难以摆脱失眠和噩梦的纠缠。
比起他对于占卜有着执着狂热的父亲,周发在精神上对于周昌宣称的“受命”,以及其能和上帝进行沟通的能力依旧没有十足的信心。
他也许难免会在周昌一次次自欺欺人的时候于内心询问自己:
如果事实真如父亲所说,他们周族已然从商人手中夺得了神灵的钟爱,那么长兄当年为何会惨死殷都?难道一切命运的残酷,到底不过是所谓上帝的考验?
上古社会是神明尚未远离的社会,是神秘依旧笼罩在政权统治之上的社会。是比我们诟病过的两汉时期对于谶纬的痴迷还要狂热的政教合一的模式。
在现代人眼中,周发的困惑和畏惧,也许足够令人不解:受命于上帝不过是文王用以整合族群,统一力量的借口和手段,作为周族新任的领袖,武王为何要对这样本该所有人心知肚明虚无缥缈的东西真情实感地渴求存在。
但在商周交替年代,在宗教的思想键纹还没能为人破除的时代,周发所有的痛苦和不安,都是发自内心的“真实”。】
刘秀的面色有些古怪。
向来表现得脾气温和,风度翩翩的光武皇帝,此刻有些困扰地摁住了自己的额角,面上流露出一些浅浅的尴尬:
曾经迷信谶纬的他和现在的他不是同一个人,所以后世人你不要依旧对于两汉谶纬盛行的魔幻场面耿耿于怀了啊!
但即使他此刻表现地再平易近人,却没有多少人在回想起不久之前,面前这位曾经对着世家大族多少还带着点欲说还休的委婉的皇帝陛下,是如何一夕之间微笑举起屠刀的故事。足够所有人——没办
法自问对陛下忠心耿耿别无二心的人——在看见这往日温文笑容的时候,反倒背后发寒。()
没办法,皇帝手腕的转换太过迅速,动若雷霆一般的果决刚烈。鲜血映红了无数个寂静苍白的月夜,也敲响了太多人内心沉寂太久的警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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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这位温和的,朴素的,时而表现得和他务过农,当过普通太学生的出身太过契合,运气又实在有时好到过于恐怖,乃至于让人有意无意会忽视他刀锋的皇帝,本质上依旧是个在乱世中重振山河,哪怕承接了汉的国号,和马背上打天下的开国皇帝别无二致的存在。
于是他们齐刷刷在刘秀的困惑面前保持缄默。
【从武王继位到周灭商,不过短短四五年的功夫。对于一个王朝的灭亡来说,实在显得有些匆促。于是传世的文献多少就显得有些稀少。
孔子编纂六经的时候,将西周人关于武王这一段时期生活和工作的记录中,符合儒家理念的部分进行了吸纳,说周灭商顺天应人,毫无悬念,依旧是传统的道德叙事的论调。】
孔丘难免先“嗯?”了一声,再想想,发现确实可能是他干得出来的事情后,他又“哦”了一句。
从容的,并没有丝毫为后世人有些不满指责的窘迫,他只伸手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须。
当然是传统的道德叙事了,春秋战国这都礼崩乐坏了,他还不多宣扬些道德之风吗?尽管不知道未来的他有没有找到一些更“真实”残酷的资料,是不是出于对商代真实的一些忧虑而选择放弃,孔丘对于自己的认知向来很清晰。
和那些在后世人口中频频提起的名字,比如司马迁不同。他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纯粹的史学家,就算总是谦逊自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他实质上还是更偏向去阐述自己的观点。
上古的史料是他所期望看见的,可是依据史料做出怎样的解读,他趋向更“实用”的那方,倾向于为自己的学说所用。
所以对于史学家的评判标准不能完全套用在他本人身上,他又何必因此感到尴尬呢?
于是孔丘不动如山。
【而没有被选入的则被汇编成另一本《逸周书》,在它的叙事中,我们倒可窥见武王真实血肉的剪影。
二年一月,他曾经招来弟弟周公旦叹息着问:我每天每夜都担心着商朝,不知道以后到底会怎么样,请你给我讲讲如何履行天命吧。
武王三年,他有次得到情报,说是纣王已经下定决心要讨伐周邦,因为信息来源很可靠,又是喊来弟弟开始商量对策。
还有一次,他梦到翦商计划泄露,纣王大怒,于是从梦中惊吓而醒。还是叫来周旦,对他谈起了自己心中的恐惧,认为盟友实力弱小,还没有做好准备,周邦根本无力和商朝展开决战。甚至开始怀疑当年父亲称王反商的计划是不是太过不自量力。
周发实在难以完全相信父亲沟通上帝夺来了神明宠爱的宣称。在他的眼里,商王家族历代对于神灵的虔诚供奉,使得他们天然位于上帝的羽翼之下,所以
() 翦商这样的举动,又和逆天而行有多大的区别呢?】
这很正常。
朱祁钰这么想着,手指习惯性地轻点着桌面。
哪怕这样惊惶一般的心理活动,全然和圣贤的身份毫不相关。但朱祁钰却能够理解这份不安。
蒙受恩赐的向来只会得到更多,被偏爱的永远更多丰厚。
若是易地而处……恐怕没多少人能真的全心全意相信父亲一人的执念,而坚持自己能够得到最终的胜利。
【纵观武王的一生,这种因为父亲传说而试图相信,又因为多年商化而不敢全信的挣扎和痛苦,始终萦绕在他的身边。
文王是在精神上学习商人,进而将其全部的神秘纳于自己之下,完成了逻辑闭环,用商人的宗教超越了商人的“先知”。
但武王没办法站到那么高的层次——不是所有人都有着当个哲学家的能力,不是每个人都能超脱开自己给自己刻下的思想烙印。
于是在牧野之战的胜利之后,我们可以看见他用商文化战胜商人残留下的影子。】
司马迁突然感到一种迟钝的兴奋。
这兴奋和所有的悲痛,所有的惨剧都没有分毫的关系,哪怕有人如若知晓了这份情绪将其斥为冷酷,此刻也难以动摇灵感的火花在人类的思维当中突然迸发,电光火石指尖摩擦出一片白光。
他读过《逸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