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借口累了拉着父亲在亭中坐下,依偎在父亲身侧。看着天边渐渐暗淡下去的霞光,觉得现在的日子真是和做梦一样。
不过一天一天过得还是太快了,一眨眼他都重生七八年了。希望时光走得再慢一些,或者父亲再长寿一些。
见天色彻底暗沉下来,秦王政替儿子整理了一下缠在一起的腰间配饰,拉着他起身回宫。
“起夜风了,外面太冷,累了就回殿中休息吧。”
扶苏不想回去,回去之后要开始习武锻炼身体了。如今父亲不许他太过偷懒,每日必须得练够半个时辰才肯放过他。
在这方面秦王政很懂怎么拿捏他:
“再拖延,就多练半个时辰。”
扶苏走不动的脚步立刻就积极起来:
“父亲说什么呢,练太久容易损伤身体,适量才是最好的。”
秦王政没有搭理他的这些歪理。
针对魏侯的陷阱收尾之后,秦国尝到了甜头,开始把目光放在更不安分的楚侯身上。
但是有了魏侯的前车之鉴,楚侯不一定还会上当。好在楚侯自己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魏侯也不知道。
了解一切的只有在外活动的探子和被策反的官吏自己,而且还不是所有人都了解。很多人只知道王上突然处置了一批小吏,为什么处置却不太清楚。
这就给了秦王再玩一遍钓鱼的机会。
这次父子俩把目光对准了楚侯,让赵高去给楚侯一个表现的机会。
赵高十分擅长这个。
他先是不着痕迹地把魏侯贿赂他换取和外界联络机会的事情透露给了楚侯。
起初楚侯将信将疑,怀疑这是个圈套。那赵高不是秦国特意选来看管他们的人吗,怎么可能被一点小恩小惠打动?
后来多方探寻,又去试探了魏侯的口风,楚侯大概了解了。这个赵高确实是个奸佞小人,而且赵高愿意给魏侯行方便也是有前提的。
魏国两派之间的争端楚侯作为邻居听了那么多场骂战不可能不清楚,他自己回去琢磨了一下就大概猜到了秦王的意图。
——秦王想让魏侯引导外面的魏臣继续和信陵君一脉别苗头。
所以这不是个陷阱,这是个阳谋。
楚侯忍不住思考起来,自己是不是也能借助这个方式搞点事情。毕竟
看起来只要他表现出配合的样子,就能拿到联络外界的机会。
他们楚国也不是没有其他派系啊,之前他跟楚幽王、昌平君等人争夺王位的事情谁不知道呢?
虽然这几个对手全都死了,但问题不大。楚考烈王的儿子不止这点,他可以悄悄联络其他兄弟配合演戏。
楚侯于是私底下跟另一个公子说好了。
他们学着魏国那样做出两方相争的架势出来,可实际上他们两人的目的都是复国。现在先联手脱困,等复国之后谁重新当楚王再各凭本事。
楚国公子同意了。
于是对方出面去找了赵高,塞钱希望赵高帮他向秦王美言几句。
楚侯不可能轻易改变主意,因此先服软的不能是他,得是别的人。
楚国公子看过魏国信陵君一脉的操作之后受到启发,也想取楚侯而代之,任谁看来都十分合乎逻辑。
赵高似笑非笑地打量这位公子,也没说信或不信。倒是答应替他说好话了,不过肯不肯给他开对外联络的口子,得看他后续的表现。
楚国目前被放出去的贵族数量不多,就算想联络也联络不到多少臣子不是?
楚国公子心里暗骂他奸猾,面上却还要赔笑表示赵管事说得有道理。他会努力说服自己这一派的楚人去事秦的,到时候放出去的楚人这不就多了?
针对楚国的布局很难像魏国那样立竿见影,得楚侯自己先完成先期的做戏。所幸秦王也不着急,一步步慢慢来就是。
等过段时间楚国公子应该就能第一次联络外界,到时候楚侯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开始改变态度了。
秦国不能在这个时候直接处理掉楚国公子联络过的人手,会打草惊蛇。可以先盯住相关的所有人,等楚侯的大戏唱完,全部探子都暴露出来,再一举歼灭。
不出意外的话,至少需要半年到一年才能收网。
扶苏笑道:
“等个一年半载的也好,届时大家都忘了魏侯掉过坑的事情了,楚国探子就会掉以轻心。”
秦王政也说:
“让秦国贵族多等一等,等久了才会着急。到时候楚国那批牵扯出来的小吏空缺,他们就不敢再挑三拣四了。”
眼看着被宰的楚国会是最后一波,错过这次是真的再没了机会。而且还是他们等了一年才等来的空缺,确实也没有拿乔挑剔的余地。
要知道秦国官学里每年都会放出来新一波的学子,一年后的空缺里说不准就开始要有庶民出身的学子和他们竞争了。
桥松忍不住问道:
“祖父和父亲到底何时才会处理掉赵高呢?”
他也跟着看了这些日子陈县寄来的汇报信,里面提到赵高兄弟做了不少僭越之事。
桥松年纪还小,对僭越这个不如成年人那么讳莫如深。
但他知道不同阶级的待遇划分是维护王权统治的手段,十分重要。君王需要靠这个提醒底下的臣民时刻注意自己的身份,不要妄图
欺君犯上。
所以作为大秦太孙,桥松就必须要重视此类僭越的事件。赵高今天敢佩王侯之物,明天就敢肖想天子的至尊宝座,不可放任。
秦王政示意孙子不要着急:
“待楚国探子事发,楚侯和赵高就可以一起上路了。”
规模庞大的楚国探子一案牵连甚广,作为起因的楚侯等人难逃一死。而给楚侯放水让他能够联络外界的赵高,又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秦王和太子可没有给赵高明确传达过要他给楚王也行个方便的命令,而是以魏侯的经历暗示了几句。
一切都是赵高自己想太多,而且他本身也有很多实打实的罪责在身。
扶苏转了转笔:
“楚侯伏诛之后,魏侯应该会被吓得再不敢做什么了吧。”
同样都是往外头联络过探子的人,一个死得那么惨,一个躲过一劫。魏侯不可能不担心自己步上楚侯后尘,所以他绝对会更加努力地装乖,借此保命。
桥松只想说:
“父亲,你真的很喜欢用杀鸡儆猴这一招。”
扶苏微笑:
“因为它真的很好用。”
而且吓唬别人确实很有意思,不是吗?
桥松看了他爹两眼,还是没有忍住转头去冲祖父告状:
“父亲玩毛笔,墨点子都甩到我衣服上了!”
扶苏一笔头就戳到了儿子脑门上:
“我都没蘸墨,你胡扯什么?”
确实没蘸墨,但是用清水湿润过。所以桥松觉得脑门凉飕飕的,一摸全是水。
刚刚甩出来的是无色的水滴,桥松只看到有水被甩了出来。他的衣服是玄色的,墨点掉上去本就看不出,自然分不清是清水还是墨水。
告状失败,桥松哼哼一声:
“那你也不应该玩笔,而且洒出去的水滴染湿了奏折怎么办?”
扶苏收回毛笔在笔洗里涮了涮:
“那我就和臣下说,太孙看奏折的时候玩水,把水洒到奏折上了。”
桥松:……
欺负他年纪小是吧?
十岁出头的桥松有些气闷,因为他这个年纪对外说会玩水,旁人是真的会信的。反而是他爹,没人相信太子殿下批奏折的时候居然会偷懒玩笔。
这可恶的刻板印象!
秦王政干咳一声,拿起他面前的奏折:
“扶苏,看你干的好事。”
水滴不仅甩到了太孙的衣服上,还当真甩到奏折上了,只不过被污染的奏折是秦王面前的。因为某人没事就爱往父亲身边凑,很容易误伤父亲桌案上的东西。
扶苏才不会心虚呢,他回头装模作样地询问父亲:
“怎么了?桥松居然在父亲桌案上玩水吗?真是的,一点都不稳重。”
桥松:呵呵。
秦王政盯着儿子不说话。
当着他的面颠倒什么黑白呢,他这次可不会再纵容
太子欺负孙儿了。
扶苏眼看父亲不配合(),只好拿过奏折提笔沾墨?()_[()]?『来[]_看最新章节_完整章节』(),在被沾湿的位置替父亲写下批文。
“父亲您看,已经瞧不出来了。”
墨水也是水,只要用墨水盖住水渍就好了。至于臣下会不会疑惑为什么这封奏折的批文位置这么偏僻,那他就不管了。
君上爱往哪里写往哪里写,他们有空就多干点活,少琢磨这些没用的。
秦王政沉默片刻,没收了太子面前多余的毛笔。然后勒令他拿着唯一的笔好好做事,不许再玩了。
扶苏:唉,可是转笔真的很好玩!
反正比批奏折好玩。
下次还是拿干毛笔转着玩吧。
桥松在旁边默默地擦拭自己衣袖上的水迹,反复确认手帕没有变黑才松了口气。
黑衣服上的墨迹哪怕看不出来,他自己也觉得心里别扭。而且墨迹干了之后硬硬的一块,摸起来也不舒服。
桥松又看了一眼根本就没有处罚父亲的祖父,深感取代父亲成为祖父心里的第一位任重而道远。
回头看见史官在记录什么,桥松心里那口气又顺了。
父亲嚣张又如何?史官都会尽数记下来的。等以后肯定会有很多人替他鸣不平,谴责父亲太过分了。
他桥松才不要和父亲一样傻,留那么多话柄下来。他要努力当个优秀沉稳毫无缺点的太孙,就像祖父那样靠谱,一翻史书绝对找不出人品瑕疵的那种。
桥松挺直了腰背,开始专心批阅奏折。
庆祝七国归一的庆典最后是在初夏时节举办的,春季没有空搞这个,奉常那边也需要一定的时间去准备。
夏季政务相对少一些,大秦趁机多半了几场典礼。免得等入秋又是秋收大事,拖到寒冷的冬季实在受罪。
有了之前连办三场大典的经验在,奉常也算是历练出来了。他现在处理这些游刃有余,几位年长公子公主的成年礼接在前朝庆典之后,顺顺利利地进行到了尾声。
之前阴嫚和公子高的成年礼是拖了一两年才办的,所以这会儿才会出现弟妹们的年纪也差不多到了一十的情况。
不过这次只有成年礼,倒是没人去办婚礼。
好些个公子公主不着急这么早成亲,已经定亲的则是年岁没到,或者想晚两年再成婚。
秦王政都由着他们。
上回公子高那件事让秦王政觉得自己给儿女订婚是吃力不讨好,扶苏见状干脆就揽过去自己处置了。
万一谁以后对婚事生出怨怼来,要抱怨也是抱怨他这个大兄。债多了不愁,扶苏身上也不差这点记恨了。
秦王政没想那么多,他见爱子非要替自己分忧也不拦着。想着太子或许可以借婚事和弟妹们缓和关系,便随他去了。
要是晓得扶苏心里打的是这个主意,肯定得拒绝。
接连好几场宴饮让齐侯十分满足,他可算是没再错过热闹了。虽然只有最开始的庆典最热闹、最有趣,后面
() 的成年礼接着庆典之后感觉就差点意思,也比没热闹看要强。
几场典礼之后又迎来了无聊的时光,齐侯就琢磨着带赵侯出去逛逛。说好了要当鱼饵给秦王钓鱼的,老待在咸阳都钓不到什么东西。
然而还没等齐侯提出想要出门玩耍的想法,秦国朝堂上有人先一步表示自己要出国都去逛逛。
秦王政在朝会上下达了东巡的旨意。
说是东巡,其实准确来说应该是南巡。他要去楚地巡游,震慑楚国的宵小。
顺便去临近百越的地方停留一段时间,亲自接见百越使者。
大秦接下来的目标是收服百越,所以他第一次的巡游就打算从南部下手。如果能在这次南巡里基本确定百越归附一事,就是再好不过。
大秦君主亲临,算是给足了百越面子。如此诚意,应当能够打动更多的部落。
众臣听罢王上的打算,反应非常激烈。
李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区区百越,如何需要王上自降身份前去?”
那也太给他们百越脸了吧?那里不就是未开化的荒地吗?连大型的诸侯国都没有,完全没必要那么看重他们。
秦王政却道:
“百越瘴气重,强行征伐恐会死伤惨重。只要能兵不血刃解决百越,寡人亲临又如何?”
反正都要去楚地转一圈,顺道走一趟楚南见几个百越首领又不费事。他并不觉得这算是自降身份,只要这么做是为秦国好。
可能是要去和百越谈判这件事太具有冲击性了,群臣都顾不得去反对巡游这等十分危险的举动。
这就是秦王政故意的了。
用更炸裂的事情吸引大家的注意力,让他们忽略另一个原本同样会被阻拦的决定。
等到大家针对前者讨论结束之后,妥协过的群臣就算是已经默认王上会去巡游了,再阻拦巡游也没了立场。
眼看群臣眉头紧锁,正在头脑风暴思考要怎么劝服王上。扶苏知道自己该站出来表态了,不能让他们醒悟过来,意识到可以直接从巡游这件事上进行反对。
扶苏于是起身后退几步,拉开一段距离之后,向父亲深深作揖:
“王上仁德。”
群臣:……???!!!
我们是不是聋了?太子殿下刚刚说了什么?王上什么?什么仁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