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幺幺对着大水缸眨了眨眼。
水中的自己很瘦,很饿,很可怜。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还是满当当的——就好像,早就已经被什么人填满过了。
于是她撑起身子,四下打量着周围。
这大约是柴房改做的房间,屋子里还散落着一些柴火,屋内灰尘很大。只潦草地摆上了一张桌子,一张床。桌子上的碗缺了口,床上的被子没有棉。
显而易见,她生在一个贫瘠之家。而且,似乎没有人管她死活。
幺幺总觉得哪里不对。
可是只要她一细想,脑袋里就涌现出了各种真实的记忆。
——她是家里的小女儿,从出生身体就很差,家中拖着几个子女,并没有钱给她买药。于是她就这样拖拖拉拉地长大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此情此景,似乎不哭一下都对不起自己凄凉的命运。
可幺幺低头,看见了自己伶仃的腕骨。
不知道为什么,她似乎对这样病弱的身体很熟悉。
…
微风掠过这间闷滞的柴房,幽暗中有眼睛在无声地窥探。
低下头,难过吧。
这个小姑娘,天生身负特殊血脉,想必从小就被人当成眼珠子呵护。她一定没有经历过病痛,也没有经历过被漠视的生活——
那就好好品尝一下这种滋味,然后,尽情地不甘吧!
有人沉溺在颠倒的幸福中。
有人沉沦在颠倒的不幸中。
幻影魅魔满意地看着自己构建出来的幻境——让一切倒置,让感官落差到极致,让人生爱,生恨,生出万千欲念,多么有趣!
这一次,吸收了更多力量的他完成了更庞大的幻阵,他让整座楼阁中的所有人都笼罩进了幻境之中——甚至包括那上古神魔!
这在灭虚寒渊三万年的统治中是不可能的事,可如今他已经强大如斯!
入境之人产生的欲望之力无穷无尽,而他的幻境,也就更加牢不可破。
这几乎是无解的完美。
所以现在——虽然那位娘娘让他尽快下手,不要拖延——但魅魔还不急着杀她。
毕竟能被君都如此重视,能得到“神”的忌惮的女子,一定还能让他汲取无数力量。
而她越深陷痛苦,也就越会虚弱。
微风缓缓退出,魅魔消散在风中。
没有了上古神魔在身侧,她的生命对他而言不过是随手就能碾死的虫子。
而失去了这个虫子的上古神魔,又会爆发出怎样的欲念?
…
幺幺盯着自己瘦弱的手腕看了半天。
她其实并没有因为这病弱的身体而产生多少怨怼。
因为,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就有过这样躺在病床上的日日夜夜。
只不过那时候的幺幺似乎没有现在这么可怜。
她拥有很多东西…是什么呢?
总觉得有人陪着她, 抱抱她, 亲亲她,还有人在另一个世界和她互相陪伴一整年。
可幺幺茫然地抬起头看向四周,又发现她好像一无所有。
那种落差感的确使人心生委屈。
在她此刻的记忆中,她的爹娘对他们这几个孩子动辄打骂,对她这个病秧子更是没有好脸色。只是看在她长得不错的份上,留她一口饭吃,长大了好嫁人换钱。
可前一阵子她忽然病得更重了,所有人都怕过了这病气,于是不得不拾掇出柴房分给她。于是她就被关在这里,隔很久才能从门外扔进来一块窝头。
柴房的门窗并不严,经常听得见外边嬉笑打闹的声音,还有街市小贩的吆喝叫卖。
“卖冰糖葫芦咯——”
“娘,我想吃那个!”
似乎是邻居家的小姑娘在对着爹娘撒娇,“爹,我还想要那个!”
“好、好!”
“都给你买。”
邻居家的小姑娘从小身体也不好,可打小就在爹娘的精心照顾下长大,她的声音听上去富有朝气,充满阳光。
她的父母宠溺地说着“好好好,宝贝想要什么都依你”。
一家子其乐融融,充满爱意。
而幺幺低头看了看自己,破破烂烂的衣袖,干巴巴的手。
她慢慢靠着水缸坐下来,抱着自己打着补丁的膝盖,埋下脑袋。
不甘心。委屈。
想要吃饱,想要穿暖,想要得到温暖和关爱……这些想法开始像有重量一样压在身上,又仿佛在她身上抽走了什么。
柴房中闷闷的空气被微弱的气流吹动着,她像是被困在了那些想法之中。
她的头脑越发沉重,身体却好像越来越剥,就像是…正在被那些脑中生出的欲望汲取、削弱,被命运扼住了喉咙。
于是幺幺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停止了想法。
不对。不对。
她不会伤害自己。
她从小到大都不是这样被教育的。
而外边那一家三口像是怕她停下似的,幸福得层出不穷。
“爹已经为你找了最好的郎中,我们宝贝的病一定很快就能好。”
“爹娘这辈子对你没什么要求,我们只想把最好的一切都给你,让你吃好,穿好,一生无忧。”……
“我们宝贝健康开心最重要。”
风吹动着窗外的树叶,簌簌战栗着,像是引她深陷其中的音符。
可幺幺却从膝盖间抬起了脑袋。
在逼真的幻象之中,忽然找到了一丝清醒。
她的确感到了不甘心,渴望,甚至还在那种催化下即将产生嫉恨——可是。
“宝宝开心最重要”
这句话。实在是,太熟悉,太熟悉了!
在她十几年的人生里,有人用温和带着爱的声线对她说了太多太多遍。
她似乎忘了很多事, 可这些声音早就烙印在她的心里, 让她的心脏圆满、充盈。
幻境再真,终究只能捏造出粗糙的记忆来滥竽充数。
可小朋友一生得到了那么多的爱,还能把她的爱分给其他小魔头。
得到过的爱怎么可能忘记?就算大脑不记得,她的心也记得。
就算她的大脑想让她哭,让她疯。她的心都会告诉她——不要怕,不要哭。
于是幺幺坐在那间破破的柴房中,任外边的一家三口幸福到升天,兀自低垂着自己瘦巴巴的小脸,悄悄呼吸吐纳。
然后,轻轻翻开了自己的掌心。
她的血脉。
能够破除一切魔障——
只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
幽暗中窥视的幻影魅魔没有看明白这个动作,这是做什么?因为太凄惨,所以想看看自己的手相吗?
方才他已经看到了从她魂体中抽出的灰□□念,竟然无比菁纯,比着幻境中的其他普通人珍贵得多。
魅魔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准备给她更多的绝望,等到她难以忍受之时,就直接把她在幻境之中抹除。
他抬起滚滚黑气的指尖,然而下一刻,骤然一颤。
魅魔的脸色突然煞白,捂着自己魔体的其中一处——那里,被横劈撕裂了。
这幻境就是魅魔的实体所化,所以他可以辽阔地感受到每一处每一人的情况。可现在,幻境落成刚刚不过半炷香的时间——
有人劈开了幻象!
几乎不用想就知道会是谁。
可那怪物不是从小受尽□□、受尽排挤、从未得到爱吗?!
从未得到过温暖的人,怎么会不贪恋那种幸福又尊贵的人生?!
好在,幻境中没有方向,或者说,一切方向、时间,都以他的意念而动。
所以就算神魔劈开一重幻境闯了出来,他也找不到这小丫头在哪。
魅魔此时无法再深究幺幺那个姿势的意味,带着黑气的手一挥,给她留下了一个更激烈的催化,然后就急急离开了此处。
必须重新用幻境困住上古神魔,否则——
他会把他撕裂!
…
重焱的耐心很差。
脸色也越来越差。
临近冰点。
上古神魔手臂间的骨刺已经尽数滑出,带着暴躁冰冷地蔓延肆虐。
遇一重幻境,就劈一重。
他必须尽快找到她。
重焱不知道现在幺幺经历的幻境是什么样的,她会不会在害怕,或者在难过。
他思考了一下刚才自己遇见的神域场景,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那些人…竟然会和魔邪合作。
而这一次幻境的目的,不在于能削弱他多少,而在于能将他和幺幺分开。
在奈天秘境、东海之极、关山帝陵之后……那傲慢的天神一定是在幺幺身上发现了什么。
重焱神色更冷,感受着自己放在她身上那截骨坠的温度,不停确认她的安全。
他飞快掠过无数的人,无数的场景,忽然在路过一片小水沟的时候停住了脚步。
“丑东西!”
“丑八怪!”
水沟中,一条黑色的小蛇在不停地扑腾,躲着其他小妖向水中扔的石头。
“我不…我不是…”
他呜呜地哭,他不是丑八怪。
他明明应该很美,得到万民的信仰!应该在辽阔的海域里扑腾,而不是这样的小河沟!
“没见过这么丑的蛇!”
“黑色鳞片恶心死了!”
“长得像蚯蚓!”
小黑蛇被万箭穿心,哭得尾巴打结。可他总觉得会有人发现他的美,送他亮晶晶!
可他在水里,眼泪没有人能看见!
他要变美!他渴望美丽!
他的欲望犹如实质,化作灰黑色气息冒出来,供给着这幻境的缔造者。
“…”
重焱沉默了一息。
他已经能确定这幻境对人的影响。
——正反倒置。
所以…他才会看到那么虚伪的祥和温馨。
那幺幺现在面对的应该是……
重焱想到了什么,瞳孔变得冰冷,齿尖一磨,转身就要离开。
但那只黑蛇哭得打挺,变成了一根“黑棍”,漂浮在水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