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凝禅已经听懂了他的未尽之意。
他既然是妖,便绝无可能是虞画澜的孩子。
此前他所有的纠结,犹豫,挣扎,那些因为觉得自己脏而无数次将自己埋入画棠山的厚雪之中,直至四肢麻木冰冷毫无知觉的夜……
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
甚至像是某种对他自己的,太过无情的嘲笑。
凝禅静静地注视着神态有些癫狂的虞别夜,他的银发随着他的笑声颤动,如水般流淌下来,再落在她的枝叶上。
她只是一株花。
这里也只是她的梦境。
她却恍然觉得,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他无人可说,无处可说,所以只好在无数个雨夜,对着一株自己从小养到大的花吐露出自己深埋的心事。
这世间人群熙熙攘攘。
他却只有一株六初花。
凝禅有些难过。
她的枝叶顺着她的心意,自然而然地拉拢下来,在这个风雨交加的黄昏,轻轻落在了他垂在一侧的手指上。
很轻。
虞别夜却骤而抬眼。
他的眸光很亮,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的枝叶与花朵,有那么一个瞬间,凝禅几乎觉得对方在与自己对视。
“你……是在安慰我吗?”他轻声问道, 近乎呢喃。
回答他的, 只有风声。
他的神色却显而易见地变得轻松愉快了起来。
“既然这样,那我还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虞别夜笑得愉悦,只有这样笑的时候,才让人感受到,这副眉眼之下,还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他看向自己的掌心,笑吟吟道:“你还记得,虞画澜终于决定要教我用剑的那一天吗?”
凝禅不记得。
但又一副画卷在她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
……
那应当是柳易眠第一次对虞画棠动手之后的某个黄昏。
凡事有开端,便自然而然会有后续。
第一次动手或许只是怒气上涌,但后来……后来的第二次,第三次,直至数不清的每一日,这件事已然变成了虞别夜的日常。
他打不过柳易眠,他的全身都被柳易眠打碎过,手骨,腿骨,肋骨,碎了再痊愈,痊愈再去试图挡在虞画棠面前。
也曾想要去求虞画澜,问问他难道真的完全不想管吗?
可他却被虞画棠死死按住。
虞画棠的精神状态已经非常不好了,但这一次,她一字一句,清晰地在他耳边道:“阿夜,你记住,就算是死,也不要对那个人说半个求字。”
虞画棠的声线从未如此狠绝过。
虞别夜不明白为什么,但他懵懂恍惚又觉得自己懂了。
于是所有的痛楚,所有的谩骂殴打……这一切,他都默默地忍耐了下来。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发觉了一件事。
虞画澜,从来都知晓发生在画廊幽梦中,柳易眠对他们母子二人近乎凌虐的殴打。
他默许了这一切的发生。
虞别夜的眼底,终于在九岁这一年的这一刻,褪去了所有理应属于孩童的天真。
直到某一日,他一手提住了一只不知为何会出现在画棠山这样除了灵植之外,一片死寂的雪峰之上的毛茸茸的小白兔。
小白兔极可爱,温暖,虞别夜在抓住它的时候,神色甚至出现了一瞬间的恍惚。
但下一刻,他五指用力,面无表情地将那只小白兔的脖子硬生生地掐断了。
然后,他起身,将小白兔毫不在意地扔在了一旁的树坑里,自己则走入画棠山的风雪中,俯身用雪擦拭干净了自己指间的血迹。
然后抬眼,对上了不知看了他多久的虞画澜。
这位少和之渊的掌门,早已踏入朱雀无极境的剑道至强,静静看着他,倏而开口:“要跟我剑吗?”
这便是虞别夜开始拿剑的起点。
……
虞别夜压低声音,金色的眼瞳明亮如灿阳:“你猜我为什么要捏死那只兔子?”
凝禅心道不就是因为你心机足够深沉,早就猜到了虞画澜只要看到你足够心狠手辣,被这一切逼迫到心灵足够扭曲,就会对你放下戒备。
虞别夜自然不会真的等一株花回答他。
他面上的愉悦里,带着双手沾满了鲜血后的些许扭曲,但他的眼底却竟然是一片澄澈。
片刻后,他说:“因为那只兔子里,寄生了一只伥鬼。你知道什么是伥鬼吗?伥鬼就是……”
凝禅猛地愣住。
她当然知道伥鬼是什么。
一种寄生后便可以控制宿主身躯行动的低级妖鬼,是邪修才会涉猎的、所有正道中人都极为不齿的东西,见必诛之。
她此刻恍惚的,不是因为兔子里有伥鬼。
而是她纵使知晓来龙去脉,却依然在知晓了虞别夜一夜屠尽柳家的所为后,便自然而然地将他的所有举动都搭上了恶的印记。
银发金瞳的虞别夜低眉看向面前的花,笑得眉眼弯弯,像是说给自己,也像是在说给她听:“你说,这算不算,我终究也骗过了虞画澜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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