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恒没说话,隔着车帘,洛婉清也明显感觉对方不悦的情绪。
她不敢多说,把药瓶里的药吃了两颗,又不敢还回去,便塞回衣袖。
想来谢恒打赏属下,应该没有要回去的,她若还回去,谢恒大约不喜。
她在马车门口静静等了一会儿,就看朱雀从山上用轻功一路奔来,来到谢恒面前,高兴道:“公子,抓了两个。这次收获不错。”
“嗯。”
谢恒应了一声,随后道:“回去,连夜审。”
说着,马车便动了起来,朱雀看向洛婉清,抬手道:“你骑马保护公子回去吧,我们把人带回去。”
洛婉清颔首应下,朱雀转身又回了山里。
洛婉清骑马跟上马车,忍不住看了一眼马车坐着的谢恒。
车帘忽起忽落,偶尔露出公子俊美如俦的面容。
谢恒察觉她看他,冷眼扫过去,洛婉清赶忙收回眼神,心中惦念着方才谢恒那一剑。
她忍不住有些担心相思子,怕相思子还没把她家人还来,先被谢恒一剑劈死了。
就刚才那一剑,她不需要再多看,也清楚知道,谢恒绝对轮不到她保护。
不知道谢恒到底怎么看待刚才的事,她心中揣揣。
跟着谢恒马车慢慢悠悠回到监察司时,已经是半夜,前院还在闹着什么,大约是张逸然还在和玄山掰扯人贩子的事。
谢恒领着她下了地牢,让人点了灯,两人一进去,便见朱雀和青崖已经提前等在那里。
地牢中,三个杀手被绑在刑架上,他们嘴巴都被两个木架子撑着,不能咬合,口水滴答流下来,人被铁索绑得死死的,又怕又怒盯着他们。
洛婉清闻着刑讯室中的血腥味,心中微凛,谢恒仿佛见怪不怪,坐到正前方太师椅子上,抬手撑额,有些疲倦看着前方三人。
“公子到了,”青崖走上前来,温和道,“这是这些人的资料,以及留在监察司的卷宗,我让人开始动手?”
“惜娘。”
谢恒突然开口,所有人都是一愣,洛婉清抬眸,就见谢恒转眼看过来,平静道:“刑讯学了吗?”
刑讯和她当大夫时学的东西,有那么些相似。
只是那时候她是为了救人。
她直觉要做什么,但她知道现下谢恒已经在怀疑她,她垂下眼眸,冷静道:“学过。”
“你们退下吧。”
谢恒抬手,屏退众人。
朱雀看了一眼周遭,明白谢恒是要让洛婉清动手,他忍不住瞄了一眼洛婉清,小心翼翼道:“那个,公子,柳司使才刚进来,要不我……”
“退下。”
谢恒冷眼扫去,朱雀立刻低头:“好的公子。”
说完,朱雀便跟着大家一起离开。
房间里只剩下谢恒和洛婉清两人,以及三个杀手。
谢恒撑着额头,平静道:“审吧。第一个问题,风雨阁的老巢在哪里?第二个问题,风雨阁左使如今在哪里?第三个问题,相思子在哪里?第四个问题,相思子安排在监察司的杀手是谁?第五个问题,相思子打算做什么?其余有任何线索,都可以说。说,可以好好活。不说,”谢恒抬眸,“可以让活,但不如死。”
听到这话,三个杀手都不说话,似乎是视死如归。
谢恒垂眸看向摊开的卷宗,指了最边上的一个,同洛婉清道:“开始。”
洛婉清深吸一口气,走到刑具边上。
上刑,通常先从不会造成长久伤害的刑具开始。洛婉清犹豫片刻,从旁边拿起鞭子,谢恒听到声音,没有抬头,便知她拿了什么,淡道:“用针。”
洛婉清动作一顿,谢恒提醒:“风雨阁的杀手都专门训练过,一般的刑罚根本没用,不用浪费时间。”
洛婉清闻言,恭敬道:“是。”
说着,她抓了一把钢针,走到最边上的人面前。
对方闭上眼睛,洛婉清抓住对方一根手指,冷静将钢针放到对方指甲缝间。
针下压着的肉是软的,针抵着的指甲有些硬,带着阻力。
她这一生给无数人针灸过,过去她施针从无犹豫,但在这一刻,她握着米粒宽的钢针,却有了几分害怕。
被她拉着的人看着平静,但身体肌肉紧绷,她知道,这是他在害怕。
他是个人。
一念划过,也就是这片刻,谢恒声音悠悠响了起来:“以前没给人上过刑?”
“没有。”
洛婉清牢记着自己盐帮小舵主的身份,低声道,“只打过人,没用过这些。”
“哦,那这个反应倒很真实。”
谢恒放下卷宗,他站起身,走到洛婉清身后,从她身后抬手握住她的手,仿佛是将她环到怀中,冷淡道:“那我教你。”
说着,他握着她的手,一寸一寸将钢针扎入指下。
刑架上的人猛地挣扎起来,谢恒抓着她的另一只手,死死按住对方,平静道:“按住他。”
洛婉清不敢动,她用力压着对方挣扎的手臂,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被上刑的人不是刑架上的人,是她。
刑架上的人咬着唇,像一条缺氧的鱼,用尽全力在试图挣脱铁链。
钢针越入越深,等到完全没入一根指甲时,谢恒带着洛婉清轻轻一拨钢针,刹那间,刑架上的人再也忍不住,猛地嚎叫出声!
洛婉清忍不住一颤,谢恒侧目看她:“怕什么?”
“我是第一次给人上刑,”洛婉清克制着情绪,轻声道,“望公子见谅。”
“柳司使还有怜悯之心。”
谢恒语气听不出情绪,他说着,拉着她的手,拿起第二根钢针,在对方哀嚎之中,一点一点扎了进去,平淡道:“混迹盐帮多年,倒还至纯至善。好像这人是认识的一般,心中不忍。”
洛婉清听到这话,心顿时沉了下去,算是彻底明白了这场刑讯的意义。
他不是在审这些犯人,他是在审她。
“公子的意思,我不明白。”
洛婉清由他领着,将钢针一针一针扎进去。
“惜娘,这些人罪有应得。”
谢恒的声音在耳边,在嚎叫声中依旧异常清晰:“他的名字叫冥三,一直在风雨阁长大,他杀人无数,去年,他屠了一户农家。”
钢针不断钉入青年手指,谢恒描述着他的罪行:“那一家人只活下来一个女人,他把那个女人绑在树上,一刀一刀杀了她的孩子,却留她活着。原因只是因为,他路过看见这个女人,把肉给了孩子。他和女人说,他娘把他卖了换了两斤猪肉,她凭什么要把肉给孩子吃。”
洛婉清忍不住作呕,一刀一刀,谢恒虽然很隐晦,但她却明白,什么情况,才会是一刀一刀。
她的手颤抖起来,突然觉得面前这人没什么可惜。
他该死。
他死一万次都不够。
谢恒睨她一眼,继续道:“风雨阁的人,多是如此。譬如那个张九然,秦珏以真心待她,她却害他满门。你说,他们是不是该死?”
张九然。
这是今天谢恒第二次提张九然。
洛婉清冷眼回头,看向身后似乎是拥抱着自己的谢恒:“三殿下和公子说什么?”
谢恒看着她警惕带冷的眼神,没有出声,片刻后,他开口:“不要问我问题,我给你一个机会,告诉我你是谁。”
洛婉清不说话。
不到最后一刻,她不会不打自招。
她面露疑惑:“公子到底想说什么?”
谢恒见状,想了想,后轻声一笑。
他退了一步,给洛婉清让出路来,随后抬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往椅子的方向拉过去。
他的力气很大,没有给洛婉清任何拒绝的机会,洛婉清由他拉着,被他按着坐到椅子上。
见她坐下,谢恒便走到刑具架边上,优雅卷起袖子,拿了刑具,温和道:“既然惜娘不说,我来问给惜娘看看。”
说着,他倒了滚水,走到中间人面前,扒开对方衣服,直接将滚水一路浇下。
凄厉的惨叫声响彻刑房,洛婉清仿佛是回到了自己脸被火烫伤那天,疼得她整个人僵在原地。
谢恒上刑的动作流畅优雅,洛婉清却觉得那是人间最惨烈的景象。
她逼着自己不要露出任何情绪,看着中间那人终于扛不住最后一道,痛哭发出颤音:“我说。我有线索。”
谢恒一顿,转眸看去,将已经完全软了的人从地上揪着头发拎起来,平静道:“说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左使的消息。”
洛婉清听见这话,紧张握紧了椅子上的扶手。
谢恒侧耳倾听:“嗯?”
“我是,我是暗阁的人,我看见过名册,”他对方喘息着,“我知道左使在江湖上的身份。”
风雨阁之人,在江湖都有一个独立的身份,像赵语嫣有一个九霜的身份一样,他们平日用这个身份行走江湖,暗地里用风雨阁的身份刺杀他人。
这个身份,除了阁主和杀手自己本人,就只留档在暗阁最核心的档案之中,除此之外,无人知晓。
洛婉清死死盯着对方,谢恒扫了她神色一眼,随后看向地上的人:“什么身份?”
“她在江湖上,是扬州盐帮分舵的小舵主。”对方咽了咽了口水,对一切完全未知,清晰道,“她叫柳惜娘。”
洛婉清瞳孔急缩,谢恒平静看着对方,继续道:“柳惜娘是张九然吗?”
对方摇头,沙哑道:“我不知道。”
谢恒听他的话,点点头,似乎是接受了他的回答。
他半蹲在地上,地面上都是血,谢恒一手搭在膝头,一手握着利刃,脸上染血,抬眸看向洛婉清:“惜娘,你知道吗?柳惜娘,是不是张九然?”
他这么问,洛婉清反而平静下来。
她终于知道李归玉和谢恒说了什么。
方才朱雀来报,他们在山上只抓了两个人,这里却有三个,也就是有一个,不是抓的。
那大概率,就是李归玉给的。
这就是谢恒为什么突然问她该相信谁,突然和她提起张九然,突然要确认她说风雨阁来埋伏必定有人埋伏,突然转变了态度,答应将她交给李归玉,同李归玉合作。
她愣愣看着谢恒,谢恒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染血的手拂过她的面颊,绕着她的椅子,平静道:“你伪装得很好,很好很好,完全不像一个杀手,我一生看过无数人,却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像你一样,从身体、细节、语言,彻彻底底伪装,你甚至把自己装得像个扬州闺秀,连给人上刑的反应都装得这么真实。就是这么完美伪装,让我很多次怀疑你是杀手,却都不敢确定,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漏洞百出、心存善念的杀手。但如果你是张九然——”
谢恒停在她身侧,垂眸看她:“我就明白了。”
听到这话,洛婉清抬眼,平静道:“为什么?”
“因为当初,秦师弟,也是这么同我说的。”
漏洞百出、心存善念。
到的确是张九然和秦珏的相识。
洛婉清垂下眼眸,忍不住轻声一笑。谢恒抬起她的下颌,逼她看他,他弯下腰,冰冷注视着她的眼睛,莫名有几分恼意:“柳惜娘,我其实怀疑过你是张九然,但我不敢信。我很遗憾这消息是由别人帮我确认。骗过一个又一个男人,”谢恒靠近她,盯着她,“我是第几个?”
洛婉清没有理会的质问,她坦荡回视他:“我不是张九然。”
谢恒不可置信:“你到现在还骗我?”
“我可以对天起誓,”洛婉清抬手,直直盯着谢恒,“我、不、是、张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