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为自己了解爹爹,可是事到如今,她才发现,自己竟连父亲的一丝洒脱都未学会。
在沈作明留给的那封信里,她才发现他有多坦然自若,哪怕是提及自己的死亡,都没有一丝畏惧,充满了从容和坦然自若。
沈绛做不到他这么坦然。
学不会生死有命这四个字。
谁杀了他,她就要去杀了谁。
众人听着沈绛的坚持,不由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左丰年开口道:“既是侯爷的遗愿,我们也定当遵守。只是侯爷头七已过,应及早入土为安。”
沈绛从京城赶到边关,路上花费了十来天时间。
所以她说:“我想再陪爹爹两日。”
“三姑娘这份孝心,侯爷定然能感受到。”左丰年轻叹一声。
考虑到沈绛刚赶到边关,路上舟车劳顿,众人也就没再多加叨扰。
府里有老管家在,一切都有条不紊。
特别是得知沈作明的棺材并不会运回京城,而是留在边关,老管家立即派人去选了山清水秀之地。
夜里,沈绛留在正厅内,将手里纸钱一点点扔进盆里。
“爹爹,你别怪大姐姐没能赶来,她此时定也分外伤心吧,”沈绛一边烧纸一边低声念叨,仿佛她说的多了,沈作明真的能听到。
而后,她沉默了许久,突然轻轻问道:“爹爹,我真的不是你的女儿吗?”
纵然她已经快要接受这个事实,可是心底总有一份凄惶。
深
黑如墨的夜空中,明月散发着柔和清辉,笼罩大地。
边关的月,仿佛都比别处明亮。
可惜,再也没人回答她这个问题。
*
沈绛守了几日,下葬的日子便也定了下来。
皇帝派人也到了边关,圣旨上加封沈作明,看似荣宠不断,却也只是做给活着的人看罢了。
老管家一向干练,诸事安排妥当,过来请沈绛定夺。
沈绛看了半天,发现也没什么需要改动,便点头应下。
第二天,便是沈作明下葬之日。
沈绛早早起身,她如今身边再无旁人伺候。
她穿好孝服,又披上麻衣。
待跪在棺材前,想要在下葬的最后时刻,再陪爹爹一程。
府内早已经忙了起来,只有那个跪在棺木旁的柔弱身影,一点点烧着纸钱,嘴里低声默念着。
待到了良辰吉时,管事便请沈绛起来。
“三小姐,”管事见她没动,低声说:“小心误了良辰。”
起棺的时辰都是算好的,分毫误不得,要不然对丧者有忧。
沈绛仰头望着面前的棺木,眼眶再次起了一层薄泪。
只是这次,她忍住了。
沈作明膝下无子,原本旁人提议寻一位沈氏族亲抱牌位,沈绛却在这件事上格外坚持,她要自己来。
虽然对于此事,旁人有些异议。
可毕竟这里并没有沈家的族老,哪怕有沈氏族人,也都是年轻、辈分不高的,这些人都是追随沈作明来边关杀敌。
因此最后,还是由沈绛亲抱牌位。
因着沈绛在边关并无熟人,所以并未通知人送葬,也就是左丰年等将军,他们是一直知晓此事的。
“开门起棺—”
随着一声拖着长调的声音响起,将军府大门,伴随着吱呀作响声,缓缓打开。
沈绛立于棺材之前,一身麻衣,手抱牌位,她缓缓抬头,准备迈脚往前。
接着,她怔在原地。
沈府外那条昨日还有些安静的街道,今日站满了人,无数闻讯而来的百姓,就这样井然有序驻立在长街两侧,人群并非完全安静的。
不时从人群中传出啜泣之声。
沈绛抬头望过去,那些都是一张张陌生的脸,她从不认识。
可是他们却都来了。
为了沈作明而来。
就像沈作明从京城远赴而来,只为保护边关的每一寸土地。
沈绛并不知道,这些人之中有谁是与父亲有渊源,或许是父亲救了他们的父母、兄弟、姐妹、妻子儿女,或许只是因为感怀他一生征战沙场,最后以身殉国的壮烈。
不管他们为何而来,最终,他们都站在这里。
随着沈绛踏出府门,身后抬棺的人跟着她一起走出府。
府门口站着的左丰年、宋牧、郭文广等将军,还有雍州城的大小官员,纷纷低下头,让棺木从自己面前走过。
沈绛越过这些人,走近百姓时,人群中不知是谁的啜泣声,打破了这沉重的压抑,顷刻间,哭喊声震天。
“侯爷。”
“沈将军。”
长街两侧的哭声、喊声、哀嚎声,犹如蔓延而去的巨浪,声声不绝,遮天幕地。
沈绛却神色冷静而坚定,她的眼泪早已经在之前流干,这一刻,她抱着父亲的牌位,脊背挺直,即便身为女子,亦走出顶天立地的气势。
漫天的白纸飘洒开来,百姓的哭喊声不绝,身后是沈家的送葬队伍。
左丰年等人跟了上来,随后百姓们也跟了上来。
长长的队伍,黑压压的人头,仿佛看不见尽头。
这一刻,他们感受着同样的悲痛欲绝。
直到送葬的队伍出了城,来到城外一座青山。
站在这里的山顶,能够看见仰天关,那是无数大晋男儿抛头颅、洒热血的地方。
从此,沈作明将长眠于此地,日日夜夜守护着仰天关。
墓地早已经被挖好,随着旁边一声高唱:“吉时已到,入墓。”
沈绛望着抬棺的人将棺木移至墓穴之上,她后来才知,原来这处墓穴也是沈作明给自己找好的埋骨处。
他对生死早已看淡,死了便埋。
身后的哭声更大,震天彻地,仿佛将整座山都要吵醒。
不知为何,头顶突然下起了毛毛细雨。
边关的雨从来都是迅猛的,雨珠斗大落下,可是这一刻,细雨如丝。
像极了衢州的雨。
那是属于沈作明故乡的雨。
沈绛眼看着棺木一点点落下,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句:“父亲。”
随着棺材一点点没入黄土之中,周围的哭声更剧烈,撕心裂肺,天上细雨落下,仿佛这一刻天地同悲。
直到一个苍老的哀嚎声,突然迸出最后的生机吼道:“沈将军死了,边关危矣,百姓苦矣。”
接着,一声巨大响声,竟是一个老者竟是一头要撞上棺木。
幸亏身侧的清明,及时扑上去。
以身为挡,这才避免血溅当场。
沈绛怔怔看着他,嘴唇微抖,可是身后听到老者这句悲呼的百姓,哭声愈发惨烈。
他们的战神死了,挡在他们面前的保护神没了。
就在此时,远处的仰天关竟燃起狼烟,那是有敌来袭的示警。
远处的半空中,烟气直上,虽烈风吹之不斜,细雨浇之不灭。
“敌袭!”
“是敌袭!!”
左丰年当即转头,今日侯爷下葬,众将士都想要来送侯爷最后一程。因此左丰年只留下两人留守仰天关。
毕竟沈作明死后,西北大营的兵力全部压至仰天关,却轻易不出。
北戎人攻不下仰天关,更勾引不出他们,犹如拳头打在棉花里,占不到便宜。
这些日子,两军一直是敌不动我不动。
“盖棺。”沈绛转头望着身侧的道士,这是方才高唱吉时的人。
这道士也没想到,一个娇滴滴的姑娘能有如此狠厉眼神,居然当真高喊一声:“盖棺。”
随着他说完,沈绛已经追着左丰年而去。
所有百姓目瞪口呆望着她,就见追上喊道:“左将军,我要与你一起前往仰天关。”
左丰年怔住,一时,竟忘了拒绝。
待沈绛离去之后,人群中的哭泣声竟莫名小了。
许多人的目光都追着那个穿着麻衣的女子,那是沈作明的女儿。
是他的女儿。